
心结
文/韩德荣
大成子蹬着板车在县城的大街上走着,他身上的迷彩服沾满了灰土和各种颜色的涂料,已看不出衣服的颜色了,脚上穿着一双走了型的黄胶鞋,皲裂的手上沾着几块发了黑的白胶布,黑瘦的脸上总是带着那种像凝固了一样的笑容。他整天在县城里干着各种各样的杂活,从不挑剔,也不讲价,板车上载着干活的工具,走街串巷地随叫随到。他虽然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但身体却非常结实,干起活来还跟壮小伙子似的。
他的全名叫张成贵,是距离县城五十多里地张家屯村里的农民。
刚来到县城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就租住在一个小仓房里,那屋子小的呀,转个身都直碰屁股。大成子每天贪黑起早地到工地上去背沙子、扛水泥,工地上没活了,就走街串巷地去找活,什么挖地沟、掏下水道、背粮扛米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干遍了,一家人总算在县城里站住了脚。后来孩子稍微大了些,媳妇就把两个孩子锁在屋里,用绳子把儿子拴在炕上,让大一点的女儿看着,她自己就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地去卖瓜子、花生和苞米。
一晃儿,十七八年过去了,他们两口子是吃了别人吃不了的苦,也挨了别人受不了的累,终于在县城里扎下了根。如今,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偏远一点,院子却很宽敞,他们还在院子里盖了几间门房租了出去,每年还能收入一些房租钱。女儿中学毕业后就去打工,如今已和城郊的农家小伙结了婚,还给他们生了个大外孙子,儿子也上了职业学院,日子终于是熬出了点头儿。
这天,大成子正给人家往楼上扛大米,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电话里传出了老妈的声音:“大成子呀,你明天回家一趟,有事和你商量。”老妈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还非常硬朗,三年前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大成子就和弟弟妹妹们商量后决定,老妈归弟弟抚养,老人的财产房屋和土地都归弟弟所有,自己和三个妹妹不要老人的财产,也不需要负担抚养老妈的费用。三年了,老妈过得还是挺舒心的,他也经常回去看老妈,给她买点糕点水果什么的,还经常塞给她一些零花钱。老妈招呼不能怠慢,他就早早地收了板车回家了。
第二天,大成子带着一大堆东西,赶了个早班客车,匆匆忙忙地来到了老妈和弟弟的家。一进屋,他看到三个妹妹也来了,就预感到可能是有什么事儿了,就赶忙来到老妈跟前着急地问:“妈!你哪不舒服了吗?”老妈心情沉重地说:“没有,今天是你弟弟有事要和你们商量。”这时,弟弟和弟媳走了进来,见哥哥姐姐们都到了,弟弟就高声说道:“今天,让你们回来,就一件事儿,就是说说咱妈养老的事儿?”此话一出,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谁都不说话了,老妈坐在炕角里,垂着头用手不断地拨弄着一把扫炕的笤帚,也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阵子,大成子疑惑地说:“弟弟呀,咱们不是定好了吗?老人的财产都给你们,咱妈归你们了。”这时,弟媳接过话茬说道:“财产是给我们了,可那点破烂儿才值几个钱呀,给妈养老够吗?”大成子就生气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这房子好好的,这么大的院子怎么就成破烂儿了呢?……再说,爸妈还有地呢,爸人虽没了,可地还在呀,还有,妈每月还有一百多元的养老金呢。”弟弟就怼了他一句说:“那点钱还不够妈每天吃药的呢,亏你还好意思说。”大成子瞪了一眼弟弟说:“农村不都这样吗?要像城里老太太似的,月月都开几千块钱的养老金,咱妈还用谁养吗?”弟弟就紧跟着说:“啊!你现在是城里人了,就不要农村的妈了。”大成子就抗辩道:“我怎么就不要妈了?我差啥事了?再说了,我算啥城里人啊,我就算是在城里有个住的地儿,其他的,我啥都没有。”三个妹妹一看哥俩吵起来了,就一边劝着一边又都说起大成子来。大妹妹说:“反正给妈养老是你们哥俩的事,你当大哥的就应该多出点力。”二妹妹说:“大哥啊,现在就数你挣钱多,给妈养老,你就应该多出点钱吗。”三妹妹说:“大哥呀,听说你们的房子就要动迁了,能给两三个楼呢,拿点钱给妈算什么呀。”……
大成子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敢情全家人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气得浑身哆嗦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弟弟就紧逼着说:“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每月必须给妈一千块钱的养老钱,否者,你就过不了这个关!”大成子实在控制不住了,大声地哭着喊道:“干啥呀,这不是欺负人嘛,我哪拿得出那么多钱啊, 动什么迁啊,我们的房子那么偏,动迁,说不上要等到猴年马月呢……妈!你不给说句公道话吗?”老妈见状眼泪也在眼圈里转转,可一看小儿子和小儿媳妇的架势后,就把脸一沉说:“你是不是我儿子啊?是我儿子,你就得管我。”这下,大成子就更委屈了,他泪流满面地说:“妈,我是不孝的人吗?家里的东西我一点都没要,我哪年不是又给你买东西,又给你零花钱的,我给的还少吗?你不能太偏心了呀。”老妈一听大成子这么说,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了,大成子两口子对自己确实是挺孝顺的。可她又一想,自己还要和老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呀,自己又能怎么办呢?真是左右为难啊,就无奈地放声大哭起来。弟弟一见大成子竞把老妈数落哭了,就冲过来扯着膀子把大成子拽出屋来摔倒在院子里,大成子的嘴角正好撞在一块砖头上,弄得满嘴是血。弟弟还喊着:“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给我滚……”随后就把门一关,谁都不理大成子了。
大成子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感觉天旋地转的,他看着屋内的老妈还在哭着,一屋子的人也吵吵嚷嚷地乱作一团。就迷迷糊糊地走到大门外的大柳树下,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他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地难受,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错什么了?在外面吃苦受累不说,家里人还这么欺负他,老天爷呀,你怎么这么不公啊!大成子越想越伤心,那些久久压在心底里的苦闷和委屈一下子都喷发出来。他想着自己整天累死累活地干活的情景,想着媳妇推着自行车在烈日下、在寒风里吆喝着卖瓜子花生和苞米的样子,想着儿子被绑在炕上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的模样,一家人多苦多难啊,他们都咬着牙撑下来了;也想到自己和弟弟妹妹们从小长到大的过去,那个时候虽然穷的什么都没有,可兄弟姐妹们在一起整天都是快快乐乐的;转而又想到弟弟突然变脸的面孔和老妈无奈嚎哭的面容,还有三个妹妹冷漠嫉妒的话语。他就更弄不明白了,自己虽然能力有限,但是,对他们都是实心实意的好啊,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呢?为什么呀?大成子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夕阳西下,天色将晚,大成子一直坐在那里,像一桩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嘴角的血渍已变得发黑,流淌的眼泪被风吹干了,留下满脸脏兮兮的泪痕。他在心里期盼着是否能有人来听听他倾诉自己的苦闷和委屈,他更希望能有人来安慰他几句温暖的话,可是,大柳树下一片死寂,竞没有一个人来和他说一句话。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多余,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识啊,累死累活、苦熬苦业的不说,到头来又得到什么了?就连家里人都欺负你、鄙视你,还落了个不孝的骂名,他的心中泛起了一片悲凉。他恨恨地想到:“好吧,你们不是说我不孝吗?那就让我把这个不孝的身体还给你们吧!”他抬头看看天边,那夕阳血红血红的,晚霞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红色,身边的大柳树也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霞光,大自然的一切还都是那样的温馨而美好。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迎着霞光慢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回到大门旁找了条绳子,拴在大柳树的枝杈上,就把自己吊了上去……
霞光打在他那黑黑的、脏兮兮的带着那种凝固了一样笑的脸上,泛出紫红色的光。他彻底摆脱了人世间一切的苦乐悲欢,卸下了生活中那些无形的压力,撇下仍在日日辛苦劳作的媳妇和还在上学的儿子以及出嫁的女儿和可爱的外孙子,带着内心之中难解的疑惑,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
作者简介:
韩德荣,《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铁岭市作家协会理事,昌图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多篇小说、散文和诗歌作品发表在《鸭绿江》、《辽河》、《辽宁广播电视报》、《铁岭日报》等省市级报刊上,多次获得省市级文学奖项。其中:短篇小说《福德店往事》、《解脱》分别获得首届和第二届铁岭市端木蕻良文学大奖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