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军旅生活之巴山夜雨
王巍立
雨季和雨季是有分别的,重庆的雨夜是温柔的,浪漫的,蕴含着希望的。一个多月了,天天被绵绵细雨笼罩着,心情说不上抑闷,反而适应了这种朦朦胧胧的氛围。周末的下午是属于自己的,一个把读书当作人生信仰的人,怎会放过这样一个难得的时间?
A队自习室兼图书阅览室,在一楼靠西北的走廊尽头,老旧的木地板,油黑发亮的课桌板凳,几排放着经文哲法史图书的木架,虽然看上去非常有年代感,但仍然十分结实。
我很喜欢这个小小的空间,仿佛独属于我,时间空间加上雨季和书籍,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独立精神世界。从此,这间小屋陪伴了我一千多个日夜,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老一辈知识分子愿意与书为伍,不是写书就是读书,两者是并行的,并且是非并行不可的,在后工的这三年里,这种想法在我脑海里发挥的淋漓尽致。
重庆是一个多彩的山城,但任何消遣和娱乐都与军人无关,我又是一个学生,是没有闲钱也没有时间到校外走走看看的,我所有的仅仅是规定的时间和自己的存书。学院倒是经常组织大会,会后偶尔会有一些汇报演出,这算是比较丰富的精神生活了。
学院北门正对着的石油学院,却与我们形成强烈的反差,他们的学生每个周末都会在学校大草坪上搞晚会,各种乐器齐鸣,歌舞欢唱声穿越马路直钻入我们的耳朵,引的我们好多同学都跑过马路去看个热闹。我也去了几回,以后也只是枯坐一旁,呆若木鸡,因为我看这貌似喧嚣的场面背后,仍然摆脱不了孤独寂静的本质,还不如正好回到那小小书室,给我读书的好机会。

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到这小小书屋来,每次来几乎都有一个人坐拥书城的感觉,躲进小楼成一统,无惧苍海狂沙飞。这一刻,我就是这些书籍的伙伴和主人,它们任我分配,给我安心。
雨夜的书屋总是那么寂静,人不多,这种环境正应验了那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每次到这里来,首要工作就是同作业拼命,一旦感到疲倦就站起来,走到摆满了杂书的书架旁,信手抽出一本来,或浏览或仔细阅读,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我把读书粗略的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因兴趣可以细读的,一类是只需大体浏览的,一类是因学业而必读的。那些学业类书籍,比如大学语文、数学、物理、马列,化学、射击、高数分析、电子技术、军人道德修养、油品计量与管理、测试仪表、社建理论、机械制图、油料勤务与应用分析、军事地形学、中国革命史等等等等,学业类的书书本本总是按部就班,每天都有它们各自的学习规律和计划,而兴趣类则不然,比如佛学、国学、哲学类,或许还有养生学。
闽南佛学院济群法师的《问道》、《禅语心灯》、《寻找心的本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系周国平教授与济群法师的高等哲学对话《我们误解了这个世界》,《内在的从容》,还有京派作家代表人物汪曾祺先生系列散文,我不知要读了多少遍。在有些书目上,甚至是下过苦功夫的,特别是《我们误解了这个世界》,里面的论点辨证,简直是高维度的思想在打架,而结论则是哲学折服于佛学。在同学们中间,像这样在正课时间,除完成规定的学习课目之外,那些宗教、哲学和文学对一般人来说,都是极为枯燥深奥的文章,应该说是最乏味的东西,喜欢读这些文章的人恐怕极少又少,然而我却情有独钟。前面讲到的几位大学者,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为文述理,引经据典,如剥春笋,一层层剥下去,愈剥愈细,面面俱到,巨细无遗叙述,不讲空话,辩证必有根据,思辨极为斟密,读他们的作品表面上并不艰深玄奥,于平淡中却能见神奇,有时真如山重水复疑无路,转眼间柳暗花明又一村,迂回曲折,最后得出结论,让人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口服心服。与济、周二师严谨思辨的风格不同,汪老头儿的印象,都是在他写的西南联大散文中了解的,与别的大学者相比,我更愿意称呼他为汪老头儿,是的,老头儿给我的印象,完全是时光穿越的书本印象,大概可以用速写的手法定格下来,随和谦恭,而最让人感兴趣的,还是老头儿与其恩师沈从文先生的师生情谊,这种随和的关心,在今天看来似乎不多见了。老头儿曾写过一篇小说,里面有许多人物对话,他竭力将对话写的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当成稿拿给沈先生看,却被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的脑壳在打架"。我想当年老头儿一定受益非浅,我亦是。写文章的真谛就是作者语言朴素,读者如境入心,不要哲理,不要诗意,这样才真实。1946年老头儿到上海,因为找不到饭门,情绪极坏,沈先生知道后,写信将他大骂一通,“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地,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一声骂一声爱,于此看来,打是亲骂是爱,大概源于此吧,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优秀文人手中的一枝笔,不仅仅只是一枝笔,更是一种坚毅,一种信仰。又想起他的散文名篇《昆明的雨》,真是细雨润心,泽润心灵,犹如一个饱读人生悲欢的邻家老头,在耳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没了,而我却是这么爱听,听他讲西南朕大,讲恩师沈从文,也讲高邮往事,可爱可敬的老头儿,汪曾祺。书屋外的夜雨不紧不慢的下着,这种雨天总是没完没了,潮湿的空气夹着雨丝吹进来,顿时激起一阵凉意,把我从济、周、老头儿的世界里又拉回现实中来。
这木质感十足的营房总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特别是在这个深秋的雨夜,如果没有读书的压力,独自站在木窗下,欣赏那雨滴滑落人间,听听那雨落入大地的声音,也是一种绝妙的享受。这种感觉实在是极好的,仿佛洞穿了整个城市的历史,从时光中穿越而来。

重庆小馆儿是后工学员们对小吃店特有的称呼,小馆儿虽然不大,却是一些难得的打牙祭的好去处,麻辣烫、饺子馆儿、龙抄手,担担面等,无不激发着食客们的味蕾。每个小馆儿都有其浓厚的自家特色,这种小馆儿当地有钱人看不上,但对于这些吃久了大食堂的学员们来说,却是难得打打牙祭的好去处。
从后工北门出来,有一条街直贯西东,向东直通向大坪,并与长江二路贯通,这条街在学员们口中被称为北大街,北大街上至少有不下十几家这样的重庆小馆儿,而我最中意的,却是北门外右手第一家,小馆占据北大街的中段门面,紧挨着后工学院,马路对面就是石油学院,东边直通大坪闹市,面对着北上街上热热闹闹的市井,坐在小馆,北大街上的热闹都看得见,小馆主营山东水饺儿,门面不大,只有四五张桌,而且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碗盘也是比较粗糙的,除了卖山东大葱肉馅的饺子,檐下还挂着一摞一摞的煎饼,这家小馆是山东人开的,不知道店主是怎么会跑到重庆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小小的北街上开一个山东饺子馆儿。后来时间久了,据消息人士传说,当家的婆娘是山东沂水人,是学院基础部部长秘书的亲妹子,怪不得能租到位置这么好的门面店铺。这山东女人长得很纤弱,皮肤也算白净,干活手脚极麻利,经常是背蒌里装着娃,也不担误生意,一边为客人煮饺子,一边张罗她男人打下手,她的男人和她一样纤弱,绝没有山东大汉的特质,倒像是典型的四川伢子。
男人不爱讲话,只是在女人的指挥下,不紧不慢的收拾着手中的活儿,这个白皙纤弱的妇人,似乎有一种天授的惊人的耐力和精细,多大的负担也压不垮,撑起了一个小馆一个家。与其他的小馆不同的是,她家小馆儿可以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小馆的隔墙刚好挨着我们的营房,换句话说,我们可以不用出营房,只是从二楼走廊的大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朝下吆喝一声,就能吃到刚出锅的饺子。
女店主依旧乡音未改,这大概是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情怀,所以对待五湖四海的后工学员们极亲热,也许是位置占据的风水绝好,或是这山东女人的手艺绝佳,总之她家的生意总是那么好。
到这里吃饺子的基本上分三种人,一种是北大街上的一群闲人,他们似乎每天都是固定的那么几件事,泡小馆打麻将扯闲皮晒太阳。除了这批老闲人之外,还有就是一群老忙人,赶脚的,棒棒军,卖菜的,串巷的,他们大多都喝一种袋袋装的烧锅酒,等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桌以后,才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袋袋,先用牙撕开一个小囗,然后猛吸,再扔一瓣大蒜到嘴里,紧接着闭上双眼慢慢嚼着,面部表情说不上是享受还是痛苦,但这种表情也不见得常有,那得是卖了货,或是接了活,身上有了余钱,才能来小馆享受或痛苦一回。
第三种就是我们这群兵哥哥了,当兵在外的人,都有一句顺囗溜,就是那句吃饱了不想家,可小伙子们正是能吃的年纪,学习训练强度又大,可学员伙食却一般般,也没法调理口味,几百人的大灶,能做到管热管够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所以,总是见了吃的挪不开脚,说白了,就是肚子里缺油水,大伙好不容易凑回份子钱吃顿饺子,那跟过年也不差啥了,当兵的爽快,老板娘也不在乎这十块八块的闲钱,知道这群当兵的饭量大,总是份量给的比外人多一些,必竟一墙之隔的“邻居”,又是人民子弟兵,这点感情还是必须讲的。
秋风伴着秋雨,带来了秋天数不尽的思绪,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大雨过后,天空湛蓝湛蓝,朵朵白云随风而散,晨起,几辆骊山牌大客车早己整齐的排列在训练场上,军民共建帮扶对子的启动仪式,就选在了大足县,代表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出发了,从人员配备上就能看出学院领导对共建工作的重视程度,除了各系知名的教授专家们,随团还专门给共建单位带来了一支军乐队,队员们都是各系队的文艺爱好者。
我肩背了一支撒克丝,这是我的入场卷,来后工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离开校门去这么远的地方,我才不关心与谁共建,天天教室宿舍食堂训练场,早就想出去走走看看,这才是最真的心愿,或许除了那些老专家和教授们,军乐队的学员们都和我一个想法。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已经到了。
大足,一座刻在石头上的愿力之城,因石刻而闻名于世。军民共建联欢,军乐齐舞渲天,似乎只是一种外在表象,而我真正向往的,是终于可以亲身感受那八百多年前,先人刻在石头上的信仰了。人类自诞生于蒙昧之中,却因对世界产生了最初的认知而催生文明,文明的产生惊心动魄,文明的消亡却如白云苍狗,那些在时间的长河冲刷下,隐藏于历史遗迹中的精美艺术品,是文明经历辉煌的证据,也见证了人类认识世界和自我的觉醒过程,大足石刻,不仅是刻在石头上的愿力与信仰,更是人类历史文明的印证。石刻最初开凿于初唐永徽年间,历经晚唐、五代,盛于两宋,明清时期亦有所增刻,最终形成了规模庞大,集中国石刻艺术精华之大成的石刻群,堪称中国晚期石窟艺术的代表,其规模宏大、雕刻精美、题材多样、内涵丰富、保存完整而著称于世,以集儒释道三教为一体,世所罕见,以鲜明的民族化、世俗化、生活化特色,在中国石窟艺术中独树一帜,以大量的实物形象和文字史料,从不同侧面展示了从唐末至宋代中国石窟艺术的风格以及民间宗教信仰的重大发展和变化,具有前期各代石窟不可替代的历史、艺术、科学价值。
与其他地方的石刻比较起来,云冈石刻是北魏的,龙门石刻是唐代的,而大足石刻年代相对较晚,主要是宋代的风格,石质洁白坚质,极少磨损,刻工也与云冈、龙门相差很大,其特点是清秀、潇洒,很美,一种人间的自然美,偏女性的阴柔之美。大足普贤菩萨将这种阴柔之美刻画到极致,眉目恬静,恰如女子。而释迦牟尼佛涅盘像的面部极为平静,目微睁,无爱无欲,无死无生,慈悲与智慧寂灭了一切烦恼,圆满了一切功德。佛像很大,长30余米,但只刻了佛的头部和胸部,肩和手没有交代,下肢深入岩石,佛前刻了弟子约十人,有前有后,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弟子们也只是露出半身,腹部以下在石头里也不知所踪,与有限的空间造无限的意境,大足的释迦牟尼佛涅盘像,真是一个旷世杰作。
参观完石刻,下山的路上有很多小女孩扎的昆虫在卖,那不是真虫子,是用植物的茎叶扎制的,各种形状的虫子,鸟,甚至小蛇,乍一看还以为是真的,用一根树枝挑着,一颤一颤的,仿佛活着一般,小女孩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拎着十几个手工扎制的宝贝,却不簇拥售卖,只是远远的羞羞的看见我们笑,只有招呼她们了,才怯生生的笑着走到跟前说:“五毛一只,买二送一”。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用植物茎叶扎制的这么精致的小虫,特别是用一根枝条挑着,一颤一颤,远远望去,像极了真的。一块钱买俩,还赠一个,这种快乐绝对是多少钱买不到的,小女孩的眼睛里透着川妹子的灵秀,笑起来真好看,那种自然纯朴之美,像这山中的石刻造像一样,令人心碎,令人陶醉。荡漾于这青山,风儿似乎也在回眸笑我太悠闲,手持几只茎叶小虫,一颤一颤,隐约听到几声蛙鸣,是幻觉还是对大足石刻的眷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