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驴日的
文/赵海华
“驴日的!你们干啥的?”
关卡后面杵着一根拐杖——他颈椎向前弯曲,几成九十度,身瘦如杆,腰间还缠着又黑又宽的护腰,越发显得瘦,站在那里,像极了拐杖。拐杖直挺挺的寸发下是一张黑不溜秋的脸,悬崖峭壁一样冷峻,下嘴唇被牵引过一样,有二指长,唾沫星子和话忽闪忽闪地喷出来。
一身酒味。
我们下车还未近身,先扇了扇鼻孔周围的空气。我说:“你好,我们是油田的,想进去开展野外地质调查——”
“干啥都不行!”那下嘴唇忽闪着打断我,“没有国土资源局的证明,谁都不让进!”
我耐心地说:“我们从县城跑过来八九十公里,来回一趟不容易,一看你就是好人,可否行个方便,今天先让我们进去,我们明天就去办证,或者,我们可以把身份证抵押在你这儿……”
拐杖似乎啥也没听进去,始终不松口,浑浊的眼珠子上下打量我们,从前走到后,从后走到前。把我们一一审视完,开始检查车辆,前座、后座、后备箱,一一翻看,我们的装备一件一件检查,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末了,那下嘴唇忽闪道:“驴日的,像是干活的。”
我们一听,想立马附和解释,又被拐杖止住:“你们登记下信息,进去吧,记住,不准动土不准乱扔垃圾,明天开证明来。”
我们工作到太阳落山才往回返,远远地看见那根拐杖杵在关卡那里。我们到了关卡,还未下车,拐杖满脸埋怨:“驴日的,你们整球来?这么晚才下来,我差点儿进山去找你们。”
我们笑脸相迎:“工作量大,想多干会儿……”
拐杖打断,“行行行,回来就行,别在山里出个事儿,我有嘴也说不清。对了,捎箱东西给我媳妇,在县上那个中石化加油站,叫盛开花。”
我们欣然应允。我们走出去好远,那拐杖还望着我们。
第二天去,我们说:“我们留了一个小伙子在县城办证明,为了赶工作,我们就先过来了。”
拐杖的黑脸比昨天缓和些,下嘴唇忽闪道:“驴日的,我就知道。”然后打开了卡子。
我拿出一包药递给拐杖,说:“你媳妇让捎给你的,说你头疼,备着。”
拐杖接过,下嘴唇抖道:“药管屁用,还不如喝酒。”
我笑,“你媳妇这是关心你。”
我们上了车,拐杖对着窗户喊道:“山上路不好,注意点儿。”
下午回来时,拐杖还黑着脸,半天,才忽闪道:“驴日的,捎句话给我媳妇,说我都好着呢。”
我们知道,山里无信号,拐杖一个人在关卡值班,半个月轮换一次。山里,是一个废弃的石棉矿。
第三天去,我们拿证明给拐杖看,他瞥了一眼,下嘴唇抖搂道:“看啥看,不用看,那天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来山里瞎胡闹的。”
我们哈哈笑起来,模仿道:“驴日的,我就知道。”
拐杖“哼”了一下,算作笑。
后来两天,我们攀谈的多了,对拐杖也有所了解。
拐杖下嘴唇忽闪:“我年轻时在山上扛麻袋,一麻袋一百几十斤,一天上百袋,一扛十六年,驴日的,背驼了,脖子弯了。后来,领导给我换了一个工作,驴日的,换了个蹬麻袋的工作,就是往麻袋里装石棉,用脚把它蹬瓷实了。一天就一个动作,一天蹬四五百麻袋,蹬了几年,腰腿全废了,不灵光了,驴日的,只能看大门了,一直到现在。”
拐杖下嘴唇哆嗦:“我这辈子就是驴日的。要不是我弟弟,驴日的,我现在可能也是个副局长了。当年我弟弟偷了仓库的料去卖,上面查了下来,我替弟弟背了锅。当年我扛麻袋都扛成大队长了,结果,又给撸成小兵了。”
拐杖下嘴唇蠕动:“这里安静,空气好,驴日的,我还就喜欢在这儿待着,别的地方,不自在,难受。现在也没别的想法,只要媳妇好,孩子好,一家人好,就行了。”
五一那天,我们进山时,把拐杖的儿子带到关卡。拐杖一见到儿子,埋怨道:“驴日的,你个龟儿子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啥?”
那儿子笑,“爸,别老驴日的驴日的,多难听。”
拐杖第一次大笑起来,“驴日的驴日的几十年了,顺嘴了。”
那一天,拐杖陪着儿子走过他工作过的每个地方。傍晚,拐杖儿子没跟我们回县城,拐杖赶都赶不走,拐杖眼睛红红的,下嘴唇抖着:“这里蚊子多,晚上太静,吓人……”
我们收工那天,拐杖忽闪道:“驴日的,你们这就走了?”
一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听声音,我脱口而出:“你是那个驴日的!”然后,那边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
“有啥事?”我问道。
“没啥事,就是想你们了,你们啥时候还来考察?”
作者简介:
赵海华,男,河南南阳人,现居山东东营,自由作者,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百花园》《辽河》《羊城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