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顿饭
作者：李宗益
生产队的岁月，我技校还末毕业，便从省城回到农村老家，一头扎进生产队与锄镰锨橛为伴。
那时乡镇为公社，自然村为大队，大队下面为小队。我们村是个只有不足百户五百人的小村，分了两个生产小队，我家在一队，李姓人家占了一大半，除了宗祖就是亲戚联亲戚。虽说兄弟爷们在一起挺和气，时间长了也会产生矛盾。一次在地里干活，声子叔与当队长的辛爷吵着吵着，两人竟动手支起“黄瓜架”，刚出五服的声子叔嘴里还不停地奶奶祖宗的乱骂。我问身边的路子叔：“都不是外人，他们为啥打啥？”“还不是工分给闹的，辛爷忘记给记分了，人家几天活不就白干了？都闹过好几回了。”显然，他也对辛爷不满。
当时干活发工分票，那票四指长，三指宽，上面标着十分、八分、五分、三分、一分不等，盖着生产队模糊的印章。几年下来，这些票据已少皮无毛，队里又不想花钱再印，就直接改成记账。由队长记工，半月一次汇总给会计。有时队里在多处干活，他顾了东顾不了西，时间一长，难免工分错漏。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很少串门的辛爷和会计顺新爷一同来我家，与父母闲聊一阵后，辛爷叫着我的小名说：“兴子，你刚下学，就在队里当个记工员吧！”父亲接话说：“这孩子又不懂，不如让李家胡同的大成干。”顺新爷急忙说：“快别提他了，他上的那几年学都就着窝头吃了，他认识自己名字就不错了”辛爷也说：“咱队里哪有几个识字的，再说咱也不让兴子白忙活，一年给他补助200误工分。”母亲赶忙说：“快听你爷的，他还能让你吃亏？”我谢过辛爷和顺新爷，心里美滋滋的，那年我十六岁。
拿着大舅为我上小学时买的钢笔，到队里灌满蓝色墨水，队里无钱买本子纸，我又翻出上学时的废旧作业本，用没写字的那面记工。出工时，上面布兜插着钢笔，下面口袋装着记分本，晚上收工前，当着大家的面记分，每十天汇总一次，让他们核对无误后，再上报会计。
那年冬天，我刚出门，会计顺新爷悄悄地对我说：“队长让我通知你，晚上到他家开会，去时带个鸡蛋。”我不明白为啥开会还要带鸡蛋。晚上，我敲开队长家的门，进门一看，饭屋烟雾燎绕，风箱呱达呱达地不停响动，会计、保管的媳妇和队长奶奶忙来忙去，大队妇女主任秀姑也在院里忙活。我用眼睛一扫，干部都在这里：大队、小队领导等，加上我十一人。不一会，方桌上摆满饭菜：炖鸡、大葱炒鸡蛋、芹菜炒肉丝、糖拌白菜心、凉拌萝卜丝、酥藕、一大盆白菜豆腐粉条和一大盆鸡蛋汤。最后，秀姑端来一簸箕热气腾腾的馍馍。还有三四瓶地瓜干酒。在那三年自然灾害岁月，我何曾见过这么丰盛的伙食，眼巴巴地盯着桌子上的饭菜，唾液在嘴里转来转去，他们在屋里说的什么，我也没太放在心上。
饭前辛爷说：“咱们干部们忙活了一年，大家在一起凑凑，大队给咱小队几斤麦子，种子粮还剩点，把大队和二队的领导都请来一起吃个饭。”大队书记嘱咐道：“这事都不要往外说。”尽管我肚子早已叽里古噜，馋虫往上窜，可当着他们的面，我还是表现很克制，跟着他们的节奏慢慢夹菜喝酒。辛爷大概看出我不好意思吃，对我说：“你又不能喝酒，都没外人，你就先吃吧！”大家也都随声附和。坐在我旁边的秀姑递我一个大白馍馍，还盛了碗鸡蛋汤。我拿起那馍馍六七口就吞了下去。她见状，又递给我一个，用胳膊碰我一下，低声说：“慢点吃。”我接连吃了四个，把汤喝了，觉得差不多了。大家说：“半大小子，吃饱！”我半推半就，接过秀姑又塞过来的馍馍吃了下去。
一晃到了腊月中旬，农村开展“四清”运动。吃饭的事不知咋传到驻队工作组那里，一天，队里通知晚上到大队部开会，来开会的除了那晚吃饭的人，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高个，我不认识，另一个是五十多岁，穿补丁衣服的公社工作组组长是公社的刘副社长，也是东升叔父亲游击队的战友。说起吃饭一事，大队书记检讨没有把好关。刘组长顿时沉下脸，瞪起大眼呵斥：“你这书记咋当的！你竟领着干部大吃大喝，让社员怎么看！满街的香气谁闻不出来，有人要去砸你的门，知道呗。”东升叔忙辫解：“辛叔拿的鸡，酒是顺新叔家的，大家拿来的鸡蛋。”刘组长又冲着他大声嚷起来：“东升，你爹当年是咋牺牲的，他是为群众献出了生命，社员选你是领着大家干活的，不是叫你多吃多占！”他扫了大家一眼：“乡亲们吃了上顿愁下顿，你们也能咽得下去吗？”大家都低下了头，东升叔呜呜哭出了声，起先我庆幸自己好歹当了个“官”，谁知犯了多吃多占的错误，心里不免懊恼加自责。最后的结果是，那晚参加吃喝的人每人退五毛四分钱。
两年后，带兵的到了我们大队，结束了我当记工员的历史。
作者简介李宗益，济南人，现为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员、麒麟读书会与作家联盟副会长、普利诗书画艺联谊会副会长，偶有作品散见于作家报、散文选刊、济南日报、山东工人报、齐鲁晚报、联合日报，人民日报等报刊与网络谋体，多件作品获得各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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