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 《莽荒》系列
骊靬古城
一支古罗马军团东征途中驻扎过的营地
南山无语，白云依依
一条穿越戈壁的道路细线般忧伤
针眼似的关城，被再度穿越、遗弃
（妻儿蓝色的眼睛，蒙蒙如蓝色的烟）
路旁鼠尾草追随战士的盔缨
在夏日风中簌簌不停
试图唤醒牛皮和废铁的甲胄
继续东征
一只乌鸦，又一只乌鸦
军书从天而至，横过雉碟
如今我是荒凉的统帅
领有空虚和黑暗
只有寂静，配和我叫阵
2024.6.16 夜 芦水湾
黑河谣
跃出水面的鱼儿
跟晨星争抢氧气
天光泻玉
布谷嗓子里也有小小的湖
八声甘州
水蜡鸭鸭迷惘于一股冷风
往北，往北
水光凭谁淹留
黑河分恩
红衰绿损
布谷嗓子里都有晒干的淤泥
甘州甘苦，谁知
源头雪山
俯饮冰泉的雪豹
纵目远眺——
驼舟在天边
在额济那无边的芦苇荡中
出没自如
驼舟，驼舟
快从那一百零八座海子里
驮回盐和星宿
——布谷嗓子里
有一支忧伤的谣曲
2024.6.17
大欢喜
白云远在寺庙之上
就像半空里的画屏
有缠绵的人
没有来得及活过就散了
借飞檐栖身
那嘀嘀咕咕的鸽子
或是失意的人
于身后念经——
成单，成双
——在这被瀚海无边的寂寞所包围的寺里
一位无声走过甬道的僧人
面容沉静
犹似芍药青白的花瓣
蚂蚁在松柏和花草的阴凉里
不急不慢
仿佛把灯点在佛前
2024.6.21
给语上的歌：林间
晨鸟是云的购物车
飞来飞去
挑选酸甜的果实
枝柯遮蔽的天空
以万花筒般的漏眼
反观日影和花草兑换金币的游戏
蚂蚁搬新家的快乐
松鼠开心如儿童
嗑开一粒松子
仿佛打开了一个宇宙
一张过期的报纸
陷入腐殖质肥厚的泥土
那漫漶的字迹
就像曾经的歌哭
渐渐消隐，唯有树叶沙沙的声音
宣布清风的神谕：我来了
踩着青绿的阳光
2024.6.23
古槐
构成它的是些许记忆，些许遗忘。
——摘自博尔赫斯《白鹿》
它东北面是茫茫的腾格里大沙漠
古长城的残垣断壁和烽燧依稀可见
大片汉墓群已经和人类
不断拓垦的农田，以及鸡鸣联成一片
它的树龄已经超过一千三百多年
流沙来去，根如苍龙出入
至今犹未埋没。据说
唐朝大将尉迟敬德远征河西
曾系马树下，掘井而饮
传说何其遥远，何其模糊
清晰记着的是——有一年
跟随母亲乘坐一辆嘎斯卡车
进城出城，返回东河
我无限欢喜地
玩着被我缠不过的母亲左右为难
用八角钱从百货大楼买来的玩具
——一辆金光灿灿的小轿车
重经清水公社附近的古槐时
不知怎么恰好把发条弄坏了
再也不能启动
我是如此地忧伤，负疚
都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但却记牢了车窗外沁绿的古槐
繁华香雪
一晃，从母亲梦中消失
都五十二年了
2024.6.29
羊皮筏子
浑脱的羊皮
成群没有头颅的羊挤在一起
风起云涌，托举一叶木排
闯荡于浊浪之上
那立于潮头的年轻水手
对着草木返青的原野
忍不住扯开嗓子
漫起撩人的花儿——
饿得头晕眼花哩
前胸贴着后背
想你想得血酸哩
肝花扯着心肺
……
白布的汗褡青夹夹
晚夕运来茶卡的盐
清早担上大夏河的水
尕锅里熬个茯茶
尕妹妹呀我俩……
——这是多么久远而又真切的情景啊
两只鸽子在激流的水面噗噜噜打旋
依恋着悬崖边温暖的巢穴
顺流而下羊皮筏子躲过了多少险滩暗礁
才靠近了水色朦胧水鸟翔集的古渡
而水雾，不知何时已如柔情悄然消散
焦灼的太阳底下
那柳荫外晾晒的羊皮筏子在黄河码头
仿佛博物馆里一个被名词废黜的动词
有几许哀伤，几多惆怅
2024.6.30
汉简
那被久久凝视的汉简上的字儿
笔画突然解体，墨迹飞散
如征人尽遁
梦醒的竹简因虚无而集体返青
而青青成林，青汗再生
明月不来相照
何人题写一声长啸——
大风起兮
2024.7.2
蜗牛
潇潇雨歇，与一只蜗牛
在人行道上不期而遇
它伸出壳体的触角
正忘情地探索着什么
它那长眼睛的触角
一左一右高高挑起
左触氏，右蛮氏①
战斗正酣。此时此刻
它被我弯腰捡起——
蜗角动摇、对峙
它什么时候
从道旁绿气弥蒙的灌木丛中爬了出来
用身体分泌出的黏液
一路抒情篆愁②
我只仔细打量了它几秒钟
就轻轻将它放回了
缀满晶亮雨珠的灌木
注：
①、左触氏，右蛮氏，出自《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②、篆愁，蜗牛爬行时黏液在行经处留下痕迹，形似篆文，古人称之为篆文。
2024.7.6
海淀，避雨
——给延俐
雨中，槐花落着
满地堆积
在这一条湿漉漉的大街
我们曾经牵手走过
眼里只有彼此
不曾注意槐萌遮护的道旁
牵牛花缠绕的栅栏里
凌霄孤芳自赏葡萄淋着雨生长
爬山虎自踵至顶攀附
一座座青灰色的小洋楼
那外挂空调上的窗户
洞洞紧闭，从开始
直到现在都居高临下，颇似阔人
我爱我们共同拥有的贫穷的过去
和富足的青春，犹如未名湖的碧荷
梦中做梦
大槐如青庐，霖雨似帘幕
欣看一只老鸹，明月的徽章
失落在楼头高挑的飞檐
2024.7.15 重访海淀，忆旧
金黄的土地
七月，是一个吹笛的少年
西宁往西
他以高速列车的横笛
吹奏黄金的韵律——
遍野的油菜花
阳光热情水彩鲜润
随从青山漫向西疆
浸染云天
那在金黄的舞台
不断闪亮登场的高压输电塔
似跳荡的音符
冷落了相互眺望的边烽
——它们已为风雨所侵蚀、所瓦解
历史的血腥
岂止在历史的黑暗中挥之不去
横笛莫吹行路难
七月，是一个吹笛的少年
沿途风景
是光和色的变奏
飞奔的车窗宛若一个个画框——
苍松在山
山林中的雪水在乱石中喧响
白云之侧
牛羊成群结队
一只小鸟落在公牛的犄角上
嘤嘤其鸣
从南方远道而来的放蜂人
他们被花海围住的白色帐房
防蚁防雨的蜂箱
和四处采蜜的蜜蜂
音韵幽闲
2024.7.27
古马，甘肃武威人。写诗三十多年。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诗刊》年度诗人奖、敦煌文艺奖等，被授予甘肃省德艺双馨中青年艺术家称号。主要作品有诗集《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大河源》《晚钟里的青铜》《飞行的湖》等九部，另有编著、合著多部。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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