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行 记
文/冯连贵
1970 年夏季的一个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我正在天津新港的一艘万吨巨轮里装卸货物。突然,甲板上传来呼喊我的声音,告知我家中来了电报。电报上写着“爷爷想念,速回”。看到这几个字,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我深知,爷爷的生命已走到尽头,若不回去,恐难见他最后一面。我即刻向班长请假,准备回天津市区。
回到宿舍,我脱掉工作服,去职工澡堂冲澡。因天气炎热,我只穿了短裤、背心,外加一件短袖上衣。走出新港,大门外有通往塘沽市区的公交站,但此时已晚上十点多,公交车早已停运。从新港到塘沽站有十几里路。我归心似箭,顾不上许多,毅然甩开膀子踏上归程。
塘沽是盐碱地,从新港到塘沽市区的那段路格外荒凉。公路两旁视野开阔、寸草不生,港务局虽尝试种树,却从未成活,一直光秃秃的。不过海风宜人,吹拂在身上顿感凉爽。走在公路上,远远就能看到天津碱厂那由多年废碱渣堆成的小山,白皑皑的宛如高原上的雪山,引人遐想。不多时,我便来到塘沽火车站。走进站房询问售票员是否有东北方向来的过路车,售票员明确告知没有。我顿时愣住了。回去吧,心有不甘,还怕被同事笑话;不回去,从塘沽到天津市区有一百多里地。一番思索后,我一咬牙决定走回市区。
出了塘沽火车站,我沿着津塘公路大步流星地前行。塘沽到胡家园这一段路还有路灯,偶尔有卡车经过。我想拦车让司机捎我一段,节省些体力。我多次招手,却没有一辆车停下。最后我干脆站在马路中央拦车,终于拦住一辆。我向司机说明情况,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司机根本不听我解释。深更半夜,不是我怕他,而是他怕我。
过了胡家园再往前走,夜深人静。公路上没了路灯,道路也不宽。天气有些闷热,两旁的树叶因无风而寂静无声。远望,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河沟里芦苇亭亭玉立。偶尔能看到远处的村庄,却连狗叫声都没有。夜很安静,我能清晰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声。
那年我 20 岁,经过两年多装卸工的锻炼,身体强健。记得有一次午饭后,肚子很饱,一个喷嚏竟把腰间皮带崩断。此刻我身着短裤背心,因走热了把短袖上衣拿在手里,这成了我唯一的“武器”。我丝毫不害怕,心中只想着爷爷。
爷爷有五个孙子和一个孙女,我是长孙,爷爷最疼我。小时候,他去哪儿都带着我,每次去澡堂都不例外。上中学时,我放着家门口的 48 中学不上,非要去北站体育场外的 84 中学(现红光中学)。那里地处开洼,紧邻长青公社,学校旁有个大“刀把坑”。冬天工人窖冰,冰堆成小山还铺着稻草,我们在上面玩耍;夏天就在里面游泳,我就是在那儿学会游泳的。从家到学校要走 40 分钟,途中会路过一个电镀厂,位于王串一号路与金钟河大街交口处。爷爷在那看夜,每月二十多元工资、二十多斤粮食。我上学路过时,他总在传达室门口等我,每次给我一两粮票和一毛钱,在那个年代,这让同学们羡慕不已,我却因不好意思常绕开电镀厂。夏天,爷爷会准备一个大白瓷罐,里面装着冰和瓜果梨桃,我路过就给我水果,我最爱吃他给的西红柿,凉凉的,酸甜可口。他不仅给我,也给厂里同事。爷爷人缘好,工资虽够一人生活但常不够花,有时还找二伯要。初三时我准备报考天津工艺美校,爷爷精心为我做了个油画箱。我去新港上班第一天,他怕我吃不好,炸了一罐酱,让我吃了一周。这些我永生难忘。得知爷爷要见我最后一面,我心急如焚,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奔赴。
此时我已走到军粮城,车站里黑着灯,明知没车却还想碰碰运气,结果自然失望。我只能继续赶路。走到张贵庄,见一位老大爷在车站门口扫地,我询问有无车,老大爷回答没车。我又回到公路上。不久来到二号桥附近,突然从公路下窜出四五个人把我围住,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他们每人端着一把木头枪。我明白他们是当地民兵。其中一人问我做什么的,我说明情况后,他们见我不像坏人,反而佩服起我来,还提醒我注意安全,说前面有灯了。
果然,前面陆续有了灯光。到一号桥时,看到一位老大爷赶着毛驴车经过,我问能否上车坐会儿,老大爷爽快答应。可我刚上车,还没坐稳,老大爷拐弯了,我只好又跳下来。
到了中山门,马路已是灯火通明。突然从一家工厂窜出一条狗冲我狂叫,吓得我赶紧绕道。天亮时,我终于到家。
爷爷躺在床上还有意识,我趴在他耳边说话,他能明白。从爷爷房间出来,看到院子中间停放着一口漆黑的大棺材。在 1970 年我国早已实行火葬,棺材铺都已消失不见,这棺材从何而来?
原来,我们住的地方是从市里搬来的,有十来户人家。不远处东西两边有两户是看坟地的老人。东边那家姓王,无儿无女,老头会武术,家里有各种兵器,1958 年去世时是我爷爷帮忙料理后事。西边这家姓张,大家叫他张大爷,我们小孩称他张爷爷。他是北京满族人,一口京腔。他儿子娶了两房太太,儿子和二太太在市里住,大太太带着孩子和他一起生活。张大爷和我家关系好,常来串门讲慈禧太后的故事。
我不敢去张大爷家,他家养了很多狗和猫,上窜下跳。他家从房子到家具很多是用棺材木做的。张大爷胆子极大。邻居有老两口,无儿无女,老头拉洋车,八十多岁去世,老太太九十多岁已糊涂,家里又脏又黑。派出所请张大爷守夜,他进屋先点煤油灯,半夜困了就吹灭灯,掀起死人身上的白单子和死人睡一起。清晨父亲叫我去看张大爷,我扒着门缝看,他还在睡,我喊了声“张爷爷”他才坐起来,仿佛在家中睡觉一样。还有一次,王串场公园有人上吊,派出所请张大爷帮忙。他到公园背起死人让人剪断绳子,绳子断了把他砸在地上,他爬起来拍了拍尘土说:“你已经死了还砸我一下”。
这次爷爷去世是张大爷帮忙。张大爷是看坟地的,家里有很多棺材木。我们挑了好的,刮掉漆皮,重新刨光、打腻子、上漆。外面是黑漆,里面是红漆(这是爷爷生前要求的)。棺材头的字是我写的。那时我在学校和港务局搞宣传,会写各种美术字。我看过棺材铺写“材”字,就是把仿宋字写扁些。我用油画笔沾白色油画颜料写,它比白色油漆稠不易流。我还在棺材尾画了荷花,又找来石头刻了一块碑。凌晨把棺材拉到小淀地区一条公路下埋葬。据说那里风水极好,上面是公路,下面是河。我当兵回来问起爷爷的坟墓,被告知因国家修公路,棺材已深埋。
简介: 冯连贵,1950年生。已故天津著名书法家耿仲敭入室弟子,华世奎再传弟子。天津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榜书研究会会员、天津市老教授协会硬笔书法教育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荣获“天津十
大藏书家”、“天津十佳读书家庭”、“红色收藏家”称号。
他以书法见长,法宗颜体,犹善大幅巨制作品。榜书“福”字已经成功申遗。作品多次参加国家级展赛并获奖,如第三届中华(天津)民间艺术精品博览会,书法获金奖,中国书协主办的楷书名家邀请展获奖。作品入编《中国书法家选集》、《中国书协首届楷书名家邀请展作品集》、《中南海胜迹诗联书法集》等。
从事少年书法和老年大学书法授课20余年。连续20次带领获奖学生到人民大会堂领奖,并代表全国书画教师在主席台上发言,荣获团中央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授予“杰出贡献奖”。他的颜体书法教学视频荣获“第五届全国老年远程书法教学视频优秀教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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