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气泡
文/卢齐炜
他只有一个念头:要写出一部杰作。
又喝了两口柠檬冰美式,但以咖啡因强行抵消困意并不能让大脑不再酸胀,于光狠狠按了按太阳穴,仿佛那是一个开关——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天了,自己眼前只有一块白色的发亮的电子屏幕,小时候父母强迫学的钢琴此时倒是算派上了用场,让他敲击键盘的声音格外有力,随之而来是断续闪现的黑色的字符。
淫想是美好的,可真当执行起来才发觉,可笑,光是几处构思的环节就让他挣扎。忽然,一个气泡缓缓上升,出现在视线的中央,又漂荡到别处。那气泡的确很像潜伏于空气里的某种浮游生物,随眼球的转动变换方位。其外周是纯粹的透明,像细胞壁一般保护着内里的溶质,颜色相较外在则显得深了许多,是一种在眼球外的世界罕见的灰黑,与寻常所见轻淡的实在感截然不同,尽管显得朦胧,却彷佛有着厚度。
于光意识到:自己得了眼病。
医院的主色调与电子屏幕无差,白色的瓷砖墙壁反射出混杂的光线,让于光大脑的不适感愈加强烈,于光眼里的气泡也越来越多。你这种病啊,很难找到一个明确的病因,近期少用电子产品,好好休息吧。刚开始创作不久,没等有什么成色,自己却得了怪病,医生的话不由得让于光的内心沉了又沉,他在心里说了句:“操。”用手扒着眼皮,滴了几滴医生开的眼药水,眼睛生理性地流出液体。
医生的叮嘱他全然没有遵循,比起忍受眼睛里杂物的干扰,压抑创作的欲望更让他痛苦,他几乎日夜不停,写作的过程被前所未有的欢愉包围,狂烈的心跳令全身震颤,敲击键盘的声音使他回想起儿时弹奏钢琴的记忆。
啪嗒,啪嗒——节拍器机械性地摆动,来自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密密麻麻的乐谱摆在三角钢琴上,父母亲一左一右坐在于光身边,构成一道夹缝,仅残存一点呼吸的空间。刚被母亲训诫,小于光的眼泪、鼻涕都快滴在黑白键上了,手上刚被抽打出深红色的血印,父亲仍时常拿着戒尺挥动,剁在钢琴上,木制而空旷的琴身发出长久迂回的轰鸣。
“这弹得什么破玩意,你有没有花心思在这上面?”
“你到底遗传了我们哪点基因啊?就爱看那些破书,给我站这罚站,你敢动一下试试看。”
考上音乐学院的于光脱离了那个变态家庭无处不在的管束,成日地旷掉练琴课,泡在形形色色的小说中,对他而言,这是逃离现实最好的一剂解药,每当翻开一本小说,自己总有进入到另一个平行世界的错觉;他慢慢开始写小说,自己此时仿佛又成为了创世者,自己不再需要遵循每一个早已划定好的音符机械性地弹奏了,创作小说时那千变万化、无所不能的权力深深地吸引着他。
从那时起,他便立下了伟大的理想,自己要当个作家。
“真是养了个败家儿,咱家就断在你这代,写什么狗屁小说,能有什么出息?”
“不是有种吗?有种就自己干出点名堂来啊,小兔崽子,反了你!”
“去你妈的。”于光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一面挥拳,直击太阳穴,两人均在一瞬间被关上了开关——如果当时真的能有这样的勇气该多好,就不用再受尽折磨了。停下打字,他又想出了神,一边的嘴角上扬到特定的角度,形成轻蔑的微笑,发红的双眼微微拱起曼妙的弧度,眼里的气泡膨胀得越发巨大,一股新的力量似乎被注入,让其里多了几份灰黑色的沉淀物。
清晨,一则陌生的电话打来,下意识地接通,他烦闷地喂了几声,却等不到回应。
“喂,喂,谁啊?”
另一端依旧没有人的声响,取而代之的是嘈杂而混乱的噪音,不久又转而变得清晰。“啪嗒,啪嗒。”带着特定的节奏,在他的心里也泛起奇诡的波澜。
——哦不,“涟漪”应该更好。于光删去小说中的“波澜”二字,换成“涟漪”,电话那一头究竟该设置一个怎样的角色,他至今也没想好。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而那气泡竟又给了于光反馈,刹那间从他视野的角落转至中央,开始自己的舞蹈,随空气张扬肆意地摇曳。
一则电话打来了,于光的内心不由地发怵,脑海中那“啪嗒”声已先行一步作响,猛吸了几口咖啡,他看了眼电话屏幕,所幸不是陌生号码,而是朋友的名字,于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与其他人联系了。
“这段时间给你发信息没见你回过啊,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今天去看个电影?”
于光不想观影后又陷入与朋友宵夜喝酒的喧闹之中,他回绝了朋友的邀请,选择独自来看电影,影院放映着今敏的《造梦机器》,全场观众保持缄默,放映机散射出耀眼的光束投在白色的荧幕上,莉莉可和机器人罗宾的故事正在上演,这让于光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荧幕上突然出现一个黑斑,随即逐渐延伸、扩展,吞噬掉电影的画面,巨大的碎裂声传来,全场的观众都吓了一跳,开始窸窸窣窣的议论,放映厅陷入沉静,外面传来附近餐厅的钢琴音乐,于光产生出强烈的反胃感,处在呕吐的边缘。
“不好意思各位观众,我们的放映机出现了一些问题,本场电影无法继续放映了。”好在一则及时的通报又侵占了耳膜,使于光舒缓下来,回头望去,他发现放映机的透镜碎了。没能完整看完期待已久的电影,他的内心郁结出失落之情,但随即又为极度暴戾的兴奋所裹挟,那破碎的透镜让他有了新的灵感——不妨让小说里的主人公也患上眼病。
是什么时候闭上了眼来着?于光睁开双眼,才发觉刚才做了个可笑的梦:今敏没拍出《造梦机器》就已经去世了,怎么会在电影院看到呢?梦境往往如此,哪怕再荒唐再虚假,熟睡的人们壹是深信不疑的。但那梦中汲取的灵感确是天赐的宝物,于光猛地敲了两下键盘,电脑也从睡眠模式苏醒过来,点上一根烟,他开始压榨灵感:
接完那通诡异的电话,他忽然发觉一个气泡缓缓上升,出现在视线的中央,又漂荡到别处……
医院的主色调与电子屏幕无差,白色的瓷砖墙壁反射出混杂的光线。
“你这个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接了一通奇怪的电话,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一接完眼睛就开始出问题了。”医生听完他的叙述,忍住不发出讥笑,简单开了几瓶眼药水,把他打发走了。“近期少用电子产品,好好休息吧。”
始终没有寻觅到得眼病的答案。夜晚关上灯光,黑暗中他看不见什么实在的事物,可如今眼底竟然能自然产生光亮了,视线中那些似红又似绿的噪点多了几倍,无数气泡汇聚成一个大的草履虫——以极快的速度频闪,放出朦胧的光线,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第二天,他竟一下子瞎了。老实讲,自从患病后,失明的感觉他曾无数次揣摩幻想,但当黑暗真正成为眼里的一切时,仍是难以适应的,之前曾听说过先天性的盲和后天的是不一样的,那些生来便没有视觉的人,连对于“黑”这种一闭眼就可建立的概念都尚不曾拥有,他们所感受到的空洞,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小说写到此处,于光陷入了思考。网上说闭上一只眼睛,闭上的那只看到的便是先天性盲人眼里的世界,他试了试,的确是一种令人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虚无感。倘若自己瞎一只眼睛,那么这眼睛是不是就能时刻感受到这种“空洞”了?自己也许能根据这种感受写出不朽的名作。于光拿起手边的铅笔,朝眼睛里刺了一下。啪嗒,透镜的碎裂声——不,是气泡被戳破的声音,一阵剧痛冲向他的大脑,使他恢复了理智,狂烈的心跳令全身震颤。于光惊乍地瞪大双眼,可那只被刺的眼睛仍是一片虚无。操,不会真瞎了吧?简直疯了,全身被一股炙热感所包围,他猛地摇了摇头,为了防止自己再产生相似的心理,他把铅笔折断,扔进了垃圾桶,现在,只能用一只眼睛写作了。
日后,他终究是适应了这失明的日子,学会与黑暗作伴,然而他仍时为那通不明来源的电话而困惑——不够好,“失明的日子”这个用词太直白了,而且“困惑”一词表意也不明确,应该要突出既朦胧又飘渺,让男主角魂牵梦萦的感觉才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究适应了这份空洞与虚无,在无数个黑暗侵袭的日子里苦中作乐,然那通不明来源的电话却成为了他记忆里仅存的一点光
——比之前好了,“仅存的一点光”该是什么样的光呢?嗯,应该还要再形容一下。“虚无”这个词要不要加上去啊?是不是累赘了啊,删掉好了。哦对,还要把标点再改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究适应了这份空洞,在无数个黑暗侵袭的日子里苦中作乐。然那通不明来源的电话——成为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束神秘的微光。
嗯,就用“神秘的微光”好了,这段话写得没问题了,继续再来写下一段。嗯……男主角失明了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啊?这个真是个头疼的问题,一般人会崩溃的吧,要做些什么行为才能反映出崩溃的情绪呢?
过了大概半小时,于光被刺伤的眼睛总算又恢复了光感,与之相伴的还有那些气泡,又多了些白柔的光晕,尽管显得朦胧,虚无缥缈中却又有着十足的重量,让人痴迷于对它的欣赏。它以生命的节律游动,绝非机械般的平移,时而大摇大摆地与目光重合一齐,时而又躲藏起来,彻底将于光欺骗,相信它作为一种生命与自己的共处。
于光又有了新灵感,以倾泻的方式,他一刻不停,继续写作,伴着键盘敲击的声音,黑色的字符构成一串打往另一个世界的电话号码。
“喂,喂,谁啊?”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
作者简介:
卢齐炜,19岁,湖北武汉人,中国传媒大学导演系在读,青年导演、编剧,湖北省电影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会员。作品曾于北京国际电影节·大学生电影节、SHISW上海国际短片周等影节获得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