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的心愿
文/尚金恒(甘肃)
我的堂哥没闭上眼睛就离开了人间,他的那个梦永远永远也没圆上。
堂哥的家跟我大哥家房连着房,背靠着背,远远望去,恰似一对连体婴儿,一样的泥坯墙,一样的黄泥顶。
去年秋天,不知何故何因,堂哥突然在紧靠我大哥家的北屋房顶上泥了座庙不像庙、寺不像寺、楼不像楼、屋不像屋、不伦不类的小房子。
那小房一起,全三角村哗然。人人都觉得我堂哥不该如此为人,这样做事,实实在在太出格。
我大哥更是愤愤然,怒火烧胸,他气急败坏逢人便讲:你不仁,我不义,我迟早非把他那日怪做祸的小房子推倒不可,既然存心欺负人,你从蒜地来,我从葱地去,他这样做怕天理也难容,迟早要遭报应的。
我很想知道个中原因,便微微一笑,问我大哥:哥,堂哥修那小房子究竟想干啥?唉!大哥一声长叹,叹出了他的怨气,叹出了对我的不满。只见他将粗糙的双手往大腿上一拍,再一拍,叭叭有声,仿佛突然不认识我似地伸长脖子,双眼眯成两条细缝,把我瞅了半个时辰,唰!又将脖子向右一拧,头架在肩上说:你也真是的,我的好兄弟,几十年你都把书念到哪里去了?我们农村的啥事你怎么都不懂?人家泥那小房子,还不是你成了我们村唯一的大学生,人家心中气不顺,眼发红,怕我们成了气候,他们的儿子出不了头才泥的嘛。
什么?什么?听了大哥的话,我先是一愣,大哥的话仿佛使我进入了黑道,又似坠入迷阵,便疑惑地问:我当大学生跟泥小房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不是两码事吗?怎能扯到一起?这不成了拧着耳朵擤鼻涕走了二道叉了。
唉!你呀你呀,此刻,大哥双眼布满了红血丝,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从那神态可看出大哥对我的失望,对我的不诣人事和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他将头低垂下去,沉默了好长好长时间,才从口中传来悠悠的声音,听起来细若游丝:兄弟呀,我的好兄弟,今天不是我为哥的说你的不是,你真是个书呆子。人家盖那小房子,心毒得很呢,是想从根子上把我们家的地脉压住,让我们永远不得翻身,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没出头之日,你知道吗?
地脉,什么是地脉?地脉在哪里?盖个小房子就能压住吗?我笑问。
人有脉,地也就有脉,天地一个理,你难道连这都不懂?大哥质问似地说:你说咋压不住?孙悟空该厉害吧?你六七岁就看那小人书,比我知道的清楚,不是照样被如来佛给压在五行山下翻不了身吗?我给你掏心掏肺地说,一个庄户人家最讲究的就是地脉。
说到此大哥俨然一副地方教师爷似的向我实施“素质教育”了。他大声说:庄稼人的地脉要叫人压住,干啥啥不成。种庄稼没收成,养牲畜就遭瘟,坟茔里出怪事,母鸡常打鸣,女人怀怪胎,不是今天丢了鸡,就是明天跑了牛,你的后人世世代代翻不了身,一辈辈都是庄稼人,家中穷得饭勺吊起来当锣敲。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相信地笑了,我笑得开心,也笑得轻松。我放声笑是想缓和一下大哥刚刚制造的紧张气氛,谁知我笑完一看大家,好家伙,我的天!大哥大嫂胀红着脸,鼻翼一张一合,喘气很不均匀,再瞅瞅侄儿们,一个个像斗架的公鸡,非见血掉毛而不能收场,空气一下子白热化了。
叭叭叭,静默中传出了骨节脆响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是大哥握紧了铁锤般两只拳头。
我只好调侃地一笑说:世上本无事,大哥大嫂别忧之,事情并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可怕,要按你们的那说法,城市里是几十层的楼房,卫生间也设计在里面,那住在最底层的人都没活头了,简直是别人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为什么人家一个个都生活得很好,而且二三四层住的都是当官的、有钱的,无权无势又无钱,想住底层还住不上,只能住最高层。
我的一番“宏论”把侄儿们开导明白了,当我讲完,他们红红的嘴唇一咧,双眼给我一个飞眼,再望望还在钻牛角的老爹,偷偷笑了,且笑得天真而自然。笑完后,有的揪指头,有的揉眼睛,有的木呆呆看着我,均显得很不好意思。那神态那表情都在告诉我,叔叔请放心,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一语惊醒梦中人,老爹的歪理邪说我们不相信了,我们听你叔叔的。
空气有所缓和,聪明的大嫂便向我微微一笑,然后用左眼斜了一眼正在生闷气、钻牛角的我大哥、她丈夫、侄儿们的父亲,又转过头脆生生地对我说:好你个小叔叔了,有些事你不在家乡也就不清楚,人家现在五个儿子,想尽办法一个也没出去,你成了我们村唯一有功名的大学生,人家口里不说,其实心中嫉恨的很。
说到此大嫂用鼻音鄙夷地一冷笑说:人家请阴阳先生算了三次卦,花了三百多元钱,阴阳先生说,只要能压住本地方最有功名人家的地脉,日后保准能考出两个大学生,一个还能坐上大官呢!
噢——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朗声一笑,转过头对大哥说:大哥,我认为这件事很好嘛,但愿按阴阳先生说的兑现。只要堂哥的五个儿子中能考两个大学生,其中一个坐大官,也是我们尚家家族的光荣和骄傲嘛,自古官大一品,不压地方,这有啥不好?以后这个官若是在广州坐,我们都去深圳特区做生意,他能不帮忙,说不定让你这当伯伯的还能坐趟波音747呢。
哼!你说的那都是不沾边的话,大哥一拍屁股站了起来,他盯了一眼大嫂,便将头向我伸过来质问似地说:你也不想想,我们是一个尚家家族,总归不是一个老子的后代吧?总不是一根枝的果吧?总不是一个娘胎里抖出的吧?人家的心能和我们一块跳?肝和肺能和我们贴在一块去?此时此刻,大哥仿佛到了国际间的谈判席上,为了民族尊严,为了领土完整,措辞咄咄逼人。
那有啥关系,我有点窘迫地强笑:爷爷总是一个吧?我要没有记错他的名字叫尚明礼。
咋没关系?咋没关系?大哥头一抡,双眼盯住我,喉结处咕噜咕噜很响地滚动了几下说:你说得倒轻巧,有些事不能让的时候就绝不能让,让了你就得吃亏、你就错。我们当农人的跟你们工作人不一样,走到哪工资领到哪,四海为家。我们农人土地就是根,地脉就是我们的气,气不畅通怎能行?你说说。
你坐下说吧!人家小叔叔好多年来上一次家乡,你看你牛顶仗似的,难道小房子是小叔叔给你泥到房顶上的,看把你气的。大嫂生气地对大哥说。
大哥听了大嫂的一番教导,也感到自己有点失态,便自嘲地嘿嘿一笑,就势坐在地上的小椅上转了话题:就说画赤虎吧,我们老子死时,你大学毕业有了功名,道士他规规矩矩,干干脆脆,大大方方,在老子的棺木上画了赤虎,那两只前爪伸得老高老高呀!我想你也是记得的。当时村上的老人都羡慕死了。来贺礼的人我们都接待不完。可他老子死了,道士就死活不给画赤虎,村里人也早早放出风声:他老子要在棺木上画了赤虎,非把棺木给砸了不可。
看!我大哥在讲这段自认为光荣历史时,气也消了,语气软得变成了江南吴语,那古铜色的脸膛上堆着晶莹的汗珠,飘飞着一副副彩虹,双眼闪动着感激我、敬佩我的熠熠之光。
我堂哥一生有六个子女,第一胎是个女孩,长到4岁患白血病死了,当时对我堂哥和全家打击很大,堂哥伤心万分,在料理后事时,堂哥认为孩子在世上来了一趟,应钉个木柩让其入土,但此建议立即遭到了全家族的强烈反对,包括我的伯父、伯母,也就是孩子的爷爷和奶奶。因在我的家乡,死人后如何画棺木、画什么都是极有讲究的。什么人可给做棺木,什么人不能做棺木,都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多少年来大家都约定俗成地遵循着这套规矩。
通常是60岁以上人死了,男人画赤虎,女人画金鸡。40岁以下者,要有子女者,棺木可刷成“满堂红”,因人家有后人了,要是混死鬼(指自杀或他杀)棺木要刷成黑颜色,而且尸体不能进家门,只能停放在村外等下葬;小娃娃死了不能埋,捆页草席放在荒郊野外,早被鹰雀老鸦吃了早投生。
就是画赤虎、金鸡也有严格的区别:如你儿孙在外面当官或是上大学,这就说人家儿女有了功名,爷爷、爸爸沾了福气,死了就可在棺木上画赤虎,奶奶、妈妈死了就可画金鸡。功名大的,赤虎的前爪可画的伸出很高很高,爬山虎嘛。金鸡的翅膀也可画的展翅翱翔。若儿孙一个个既不当官又无文墨,都是庄稼汉,那赤虎、金鸡在棺木上可是万万画不得的,你若画上,就会激起众怒,在你家抬棺木送死人时,全村人齐上阵会把你的棺木砸个稀烂,说你破了村上的风水,拔了村上的地脉。
在《尚氏家谱》上有这样的记载:民国十三年(1924)农历腊月十五,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尚志光父死,生三子二女,均务农,长子好胜性强,为其父棺木画赤虎一对,结果发生殴斗,全村男丁全部参战,死者一人,伤三人,县衙来人拘捕了带头斗殴者,从此再没一人敢破村规。
看完家谱,我在心中一千次一万次地祈祷:但愿堂哥的五个儿子,能有一个争口气,考上大学或坐个州官,让老子死时在棺木上体体面面画只赤虎,了却他那份心愿吧!
二,大哥家
我的到来,大哥全家都很高兴,因咱三角村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谁家门口也没停过桑塔纳小轿车,我大哥门前却停了,而且一停就是几个小时,引得庄户人驻足观望,孩子们围着小车一圈一圈转着看稀罕,这本身就是一种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展示。旧社会的轿子、现在的小车什么人才能坐?庄户人心中都有数,也知道它的斤两。
全家忙进忙出,且步伐极碎。仿佛过旧历年似的。大嫂唯一的下蛋母鸡为我杀了。小侄子双手提着鸡的两腿让妈妈浇水剃毛,开肠破肚,兴奋地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瞅瞅鸡,吸一次口水再笑一下,天真的心灵中藏了许多别人无法猜测的秘密。那一对圆而明亮的大眼睛恰似两眼清潭。
转眼锅里便溢出了肉香味,气氛显得更是火爆而温馨,火炕烧得很烫,我时不时把手垫在下面移动。
大嫂兴奋异常,两腮挂着桃红,嘴上堆着微笑,三位侄儿轮流为我沏茶,沏完茶,站在地下目不转睛地看我这位既能挣钱又有功名的叔叔,究竟跟三角村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
八九快十年没回家了,家乡小一辈对我很陌生,五岁的小侄子根本不认识我,听他妈妈讲,此刻坐在她家炕上的人就是他爸爸的亲弟弟,那杏核般明亮的双眼死盯着我,黑黑的眼珠一会儿车轮般飞转,一会儿静止不动。口中溢出甜甜的微笑,口水挂在胸前也没发现。
小家伙歪着脑袋,神态专注地看看我崭新的衣服,再转头看看他爸爸的破棉衣,看看我白净的脸皮和金丝边深度近视眼镜,再瞅瞅他爸爸那古铜色的脸膛和犁沟似的抬头纹,再向他妈妈问询似的微笑一下,小脑袋下意识地一摇再一摇,他左比右看,前后审视,怎么也把我和他爸捏不到一个娘的胎胞里去,这分明是两个天地的人嘛,怎能说是我爸爸的亲弟弟呢?我望着孩子微微一笑,孩子也不好意思地望着我一笑,风一样跑出家门玩去了。
侄儿们跑出去玩,大哥“吧哒吧哒”抽他的水烟,时不时跟我说上一二句家乡的琐事,鸡肉锅也开始“嘟嘟嘟”欢叫起来,那节奏感极强的沸腾声,仿佛家庭小乐队在欢迎我这远方的来客,使人听了惬意极了,舒心极了。袅袅的蒸气夹带着肉香味弥漫在房间,使人能联想到往昔的回忆和苦难。大嫂手握一双竹筷,守候在火炉子边寸步不离,时不时揭开锅盖,用筷子向锅里捣一捣,试试鸡肉烂没烂,而后用筷子头略蘸点汤水用舌头尝尝,品尝各种佐料放得合适不合适。每尝一次都把我瞅上一眼,微微一笑,唯恐今晚做得鸡肉不合我的胃口。
十五瓦的灯泡身上披着油腻的灰衣,发出昏暗的黄光,仿佛灯泡在水雾中晃,水蒸气一罩更显得模糊朦胧。大哥抽水烟用的煤油灯吐着一股刺鼻的黑烟,熏得人难受无比,一只大花狸猫头卧在肚子底下,一只前腿向前伸着,呼噜噜、呼噜噜打着使人麻醉而昏昏欲睡的鼾声,跟沸腾的肉锅汇成一支动听而优美的小夜曲。因炕烧得很烫,肉香中又夹杂着一股焦臭味,使我联想到小时候的好多童年趣事。
啊,我四肢软软的有点体力不支,但睡意朦胧中头脑又特别清醒,往昔的生活历历在目,转眼大脑便一页页翻出了我童年的梦。
眼下父母均已辞世,来到家乡,哥嫂、侄儿们如此亲热、周到,使我无所适从。可我心中总感到温暖中又有一丝凄凉和失落。此时此刻,仿佛在我的生活中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一时又说不清道不明,内心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莫名惆怅。妈妈!我善良的妈妈!含辛茹苦的妈妈!此时此刻此地儿子我好想你啊!你能再生吗?你能听听儿子的诉说吗?你能在冥冥之中再叮咛儿子几句做人的道理吗?
“汪汪汪”院子里的大黄狗叫了起来。
大嫂坐在炕沿边上,对地下站的大侄儿说:平娃,你出去看看谁来了。
只见大侄儿挑起白布门帘探出头,即刻就退了回来急说:是“馊点猴”来了。这“馊点猴”是我堂哥的绰号,在我上大学前别人在背后就这样叫他。
听说堂哥来了,我急急跳下炕,只见门帘一挑,一只骨节高凸、皮肤粗糙而干枯的手便伸了进来,接着人也进了门,我迎了上去问候:哥,你好吗?堂哥苦苦一笑,说:兄弟,你来了,全说你们好哩,娃娃们都好吧?说完伸出的大手任我抓住摇了三摇。我细端详,堂哥一身青布衣服,腰里勒根毛绳,头顶一发黄变旧的毡帽,我不由想起了鲁迅笔下的润土。
堂哥坐炕左边,我大哥坐炕右边。我先给堂哥递了一支“红塔山”香烟,堂哥接住烟,轻轻移到脸前眯起眼看了看,说:听说这一支烟就值一斤麦子的钱呢?说完,双手捧着那支烟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屁股又向大哥方向移了移,讨好似地说:给你先抽。
大哥表情木木地将手一摆说:你抽,你抽,我抽不惯纸烟,我抽水烟,说完就提起了他的旱烟袋。
我和堂哥开始拉家常。
大哥滋啦啦、滋啦啦抽他的水烟。
忽听火炉子旁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只见大嫂慢慢地捡起一些烧败的煤渣,将炉子中跳跃的红火焰全盖住了,先前那“嘟嘟嘟”沸腾的肉锅,立时变成了“滋愣愣”的微响,侧耳细听,仿佛鸡的灵魂在锅中呻吟。
大嫂双手捧着筷子定立在火炉子边,看那严肃的神态,仿佛古代大臣们手持笏板在等待皇帝早朝,又仿佛在决策今晚这鸡肉是吃还是不吃。为什么如此为难?因为来了“馊点猴”。
我问玲玲该出嫁了吧?玲玲是堂哥的大女儿。
唉,别提了!堂哥一声长叹,叹得空气顿时冰凉,他情绪沮丧,一肚子苦水无处倒的难畅,他对我说:我们这些娃娃们命都不好,也许就是先人们棺木上没画过赤虎,所以我们后人就交不了好运。在前年经人介绍找了个农技干事,结婚后,谁知俩人感情不和,常常打架、吵闹,不到一年姑娘坚决要离,就只好离了,我给男方出了3000元,总算了结了此事。
噢!我一看堂哥那无奈的表情,痛苦的诉说,不好把此话题再继续下去,再继续下去,对他是一种折磨。只好深表同情地说:感情不和就别勉强,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慢慢打问着另行找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
唉,不行啊,我现在活不出人了,堂哥一摇头无奈地说,现在婆姨和丫头拧成了一股绳,口口声声说我没本事。丫头死死活活就要找当干部挣银钱的人哩,农民咋都不找,你说我有啥办法。按我说,我们农民的姑娘找个农民就本份,就对劲,可人家母女俩就是不同意。说我鸡儿嗉子老鼠眼,吃不饱看不远。
哥,你也别想不开,姑娘那样想,也有姑娘的道理。她们年轻人观念跟我们不一样,所以追求的也不一样。
堂哥听完我的话,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又抬起头把我看了看,仿佛无法启齿似地说:丫头对我说,等到三十岁,找不上当干部挣银钱的,找个60岁的退休老汉也心甘,甘愿陪他进坟墓。
我刚想劝说几句,只听大嫂“哼哼”冷笑了一声。大嫂的冷笑使人有点浑身不自在。
堂哥似没听到大嫂的冷笑声,沉默了片刻,又对我说:唉!活人难哪兄弟,你能跳出农门,好啊,我们土里刨食艰难哪。说完堂哥长长地叹了声说:现在丫头没个合适人嫁不出去,儿子一个个没出息,找不下对象,把人愁得是连明昼夜睡不着觉呀,好我个兄弟了。说完双眼便发红潮湿了。
不过,现在农村政策活了……我刚说到此,大哥粗声粗气打断我的话对大嫂说:哎,你的鸡肉熟没熟?人家小叔叔的肚子早饿了。
我一笑便说:别急,不饿不饿。
大哥把话说到此份上,大嫂不得不揭锅了。只是大嫂不高兴地斜了一眼大哥,嘴唇动了几动,但碍于我的面子没骂出声来,只好犹犹豫豫地把锅盖慢慢挑开了。立时,热腾腾的蒸气和肉香味弥满了房间,诱得人食欲顿开,精神大振,我心想:屁股坐稳,好好吃一下家乡的鸡肉吧!可堂哥一看此景却坐不稳了,屁股在热炕上一拧一拧的不自然,双眼一次又一次瞅着我,看那意思想走开,但又不好意思。
鸡肉端上来,我让大家吃,大家让我吃,我只好客从主便地带头吃了。我用筷子夹起一只鸡腿递给堂哥,他接住又轻轻放下说:刚吃完饭,饱饱的,饱饱的,兄弟你吃,你吃。
吃吧,别客气,我督促。
大哥也说:碰上了,让你吃你就吃,都是一家人,还客气啥!大哥这句话一出,堂哥立时显得自然多了。
在我的催促下,堂哥说:我吃,我吃。说完用筷子夹起一只鸡翅膀慢而又慢的啃了起来。
鸡肉炖得很烂,各种佐料放得合适,我吃得很香,顿感到家乡的土种鸡比城市肉鸡好吃多了。两只鸡腿我都吃了,吃到中间我一抄盘子对大嫂说:大嫂另外的两只鸡腿呢?我的话先使大家一愣,转而大家便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堂哥也“嘿哧”笑了一下,但那嘿哧声短而急,声音消失的也特别快。
嗳哟!我也大声笑着说:看把我都给吃糊涂了,一只鸡哪有四条腿嘛。
大嫂看我吃得很香,满意地望着她的儿子们笑了,笑得甜而温存。这会儿在场的人中唯有她没有动筷子。这也是我家乡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客人吃饭,主妇是不当着客人吃的。等客人走后她才能动筷子。我那善良的妈妈一生就是这样做的。
堂哥正在用火柴棍剔牙,大嫂突然转向堂哥问:你的六三考大学考上没?唉!考上啥,一个个都是草包,祖坟里没脉,我说快收拾了劳动去吧,就那穷命嘛,可他自己一定要重读一年,那就咋读了读去吧。
五八也考到县中了?大嫂穷追急问。
考上了,堂哥表情木木地说:光说考上了,哪有钱供他们去上学呢?一年几千元从哪里来?听说你请算命先生算了卦,你的五个儿子中要出两个大学生呢!说完大嫂无不得意地瞅了我一眼,低下头在偷偷窃笑,那笑里藏了多少内容,任何心理学家都无法说清。
只听大哥也“嘿哧”笑了一下,但头低着抽烟没往起抬,使人无法看清其表情。室内空气有点异样,只见堂哥脸胀得通红,屁股下如坐针毡,双手似没地方可放,浑身显得不自然。额上、脸上、鼻尖上都堆满了汗珠。双眼求救似地看着我,用左手抹了一把汗,又用右手顶起帽子搓了搓不曾发痒的头皮,将炕桌上的火柴盒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这些下意识动作做完,才向我急切地声辩:兄弟,你别听她们女人家胡说。没有,没有,根本没有那回事,命里没有的,你干什么都不行,你别看我穷,可我一辈子不相信那骗人的封建迷信事。
我望着堂哥善意地笑了笑说:那些封建迷信我们都不会相信的。
堂哥也顺坡下驴说:就是,就是,我们就相信科学。兄弟,我想六三要考不上,明年复读一年,要再考不上,后年再补它一年,要再考不上也就算了,那只能怪他娃娃的命不好。
三,回忆
天上布满了碎银子,夜风微微向山村吹来,微风送来了山中潮湿的泥土味和野草的清香味,呼吸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整个宇宙间显得寂静而清凉,我仿佛又闻到了妈妈身上那特有的奶香味,蜜一般甜,酒一样醇,清泉一样醉人。我眼望星空,思绪万千,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才回到房间。炕烫得厉害,我像躺在烙红的铁板上,脑袋昏昏的,眼睛涩涩的,可就是不能入睡。
记得在我读小学时,堂哥就已经结了婚。
堂嫂长得漂亮是四里八乡有名的。堂嫂是初中毕业生,当时在我们三角村,堂嫂属唯一的知识女性,用我妈妈的话说,堂嫂知书达理,懂事得很。你堂嫂那样的女娃咱乡下几十年才出一个。
初婚的堂嫂那身段,那走路的一招一式,那音容笑貌都给人一种甜的美感。婚后第三天,她走出洞房门,红绸袄,绣花鞋,两条又黑又亮的粗辫子拖在圆圆的屁股后面,一下一下摆,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一闪,活脱脱一个翻身求解放的杨白劳的姑娘喜儿。当时在我幼小的脑袋中就冒出这样一个怪念头,堂嫂不应跟了我堂哥这大老粗,既然是天生的一朵鲜花,就应插在为她准备好的花瓶里。牛粪是肥花的,而不是插花的。我堂哥那时也压根儿没想到什么功名、什么棺木上画赤虎之类的事情。那时只想到如何填饱肚子,否则也不会干出那件终身遗憾的蠢事。
五十年代初文化人极少,特别是有文化的女同志更是少而又少,可谓凤毛麟角。
婚后的第二年,县气象站招工,经考试堂嫂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被录取了。
送走嫂子,堂哥心中一片空白,空空落落,落落空空,凄凄惨惨,惨惨凄凄。他的心仿佛变成了没底的筐,什么都打捞不上来了。牛饿了他不去给加料,羊他忘了赶出圈门,水缸空了他不去挑水,伯父伯母老俩口只好一前一后去抬水,他整天坐不好,站不是,睡不着,吃不下,在别人眼中他魂不附体,神经失常了。
晚上他一次次抚摸妻子睡过的地方,一会儿感到暖暖的,一会儿又感到凉凉的,一会儿听到了妻子的喘气声,一会儿又闻到了妻子浓浓的体香味,点上灯,睁开眼再看看空荡荡、黑洞洞的屋子,一股凄凉之感悲从心来,他便大声地哭了。
后悔啊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妻子送去当什么干部。一个女人家,跑到外面去挣那几个银钱有什么意思?我家还没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现如今倒让人牵肠挂肚的难受。
两月后的一天,堂嫂给堂哥寄了一封“天书”般的信,这封信成了我堂嫂终身的遗憾,也成了我堂哥执意把我堂嫂拖回老家的凭据。信中有首小诗是这样写的:
荞麦苗叶儿小,
缺乏营养细腰腰。
豌豆秧茎儿黄,
干旱少雨难长旺。
春不到花不开,
不见哥哥你快回来!
天哪!堂哥的整个天地旋转了起来。翻江倒海,天崩地裂。
我堂哥识字不多,他双手捧上妻子的信左看右看,咋也不能解其深意,他只好捧上信找高明人去看去解释。
人们边看边笑边添油加醋地解释。越是人们笑得厉害,堂哥越觉得没解释清楚,越觉得关键的话没告诉他。不到三天功夫,凡三角村识字或少识字的人他都找了,仅村小学他就去了三次,让人家读,让人家看,让人家笑,让人家解释。一时,堂嫂的信成了三角村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自此,“馊点猴”的美名也就铁定在了堂哥的身上。
当天晚上,堂哥手捧妻子的信,坐到天亮,一灯油熬干了,等到公鸡刚打头遍鸣,他就赶着毛驴风风火火往县城赶去。一路上他不骑驴,急步如飞,驴蹄哒哒似鼓点在公路上击打,到单位便给人家领导一遍遍说好话,一遍遍诉说困难,当领导说不让走,他就像个大孩子似的哭鼻子,且哭得声泪俱下,凄苦可怜。最后他谎称老娘病得厉害,老岳父就要断气,硬是把妻子领了回来。
听说这几年一提此事,堂哥就后悔莫及,自责难当,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堂嫂也怨他鼠目寸光,没有半点男子汉气质,典型一个农民意识集于一身的总代表。
你想想,我想想,大家都想想,要不是的话,在三角村,你谁的功名有咱妻子的大?五十年代的干部呀!倒回来说,就是儿子们不争气,上不了大学,坐不了大官,单凭老伴的功名,我死了在棺木上画只赤虎,量他也没人来敢砸吧?就给他个虎胆他敢使吗?可是现在怪谁呢?啊!怪谁呢?我的娘哟!
四,小房子
小房子,我在静静观你。是你使然,祸起萧墙。
小房子坐北向南,约有三尺来高,顶上前后约盖有6片瓦,里面放一只尺把高的瓷狮子,狮子的脖子上系圈红布条,布条下端挂三个铜铃铛,整个房子用红砖砌成,纯属象征性属件,而没什么实际意义。此刻,几只家雀高高立在房顶旁若无人地喳喳叫着,仿佛在嘲笑人类。
哥,我用手一指小房子说:你们就为这两家闹矛盾?
就是,就是。说此话时堂哥显得很不自然,双脚有点站不稳的来回移动,移动了半天才给我解释,我们泥这小房子,也没想压谁家的地脉,主要是你嫂子这几年病多,阴阳说泥个小房在自家房顶,可避邪气,你堂嫂的病就会一天天好起来,这几年钱花了不少,我也没什么办法了,无奈之中,我就泥上这房子了。
能压邪吗?我也说不清,在农村大家都信这,我不信也不行,谁知道你大哥全家说压了他们的地脉,兄弟你是文化人,小房子泥在我家屋顶上,怎么能压了他的地脉,要是灵验,也只能是我们自己压自己。
自己压自己?面对堂哥我无言以对了。
看着小房子,我的心酸酸的,也凄凄的,可悲呀!我老实的哥们,我忠厚的父老乡亲,你们心中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怪念头呢?就凭这能压住什么地脉?压住什么别人?试问,能压住吗?即使能压住,压住一个爷爷的后代有这个必要吗?我的头有点昏,眼睛一阵阵发黑,后背“酥酥”发麻,仿佛脚下的大地在下沉下沉,我的身子失去了平衡,我感到了地球在“突突”的急转,我闭着眼睛对堂哥说:我们回去吧,我有点冷。
堂哥应:我们回去吧,看它有啥意思。
五,堂哥家
堂哥五个儿子,一位女儿,堂嫂都在家。当我一进门孩子们都齐刷刷迎上来,向我敬礼的敬礼,问好的问好,从那甜甜的、怯怯的声音中传导出对我这位有功名的叔叔的迷信和真诚,崇拜和敬意。
案板上已整齐地摆放好了饺子,堂哥让我上炕,堂嫂急扫包饺子时不小心撒在炕席上的面粉,我发现她脸微微有点红,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看着堂嫂的背影微微一笑说:嫂子,看你麻烦啥,特意为我包饺子,随便吃点不就行了,我们自家人,又不是什么外人。
你多少年来上一次,比贵客还稀罕,人就是这样,常在一块为一些小事,一个个乌鸡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就像焦大看不顺眼林妹妹。分开了,有时静下心来想想,也怪想念的,总叫人牵肠挂肚放不下心。
我笑说:谢谢嫂子的关心。
在吃饺子的过程中,我对堂嫂说:玲玲也该考虑给找个合适的对象了。我说此话的目的是想帮助堂哥开导一下堂嫂,要面对现实,不要为一些虚幻的东西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只见姑娘听了我的话,先前很兴奋的情绪一下子显得低落,转瞬双眼旋出了泪花花,头慢慢低下去,双手一个劲儿只揉辫子不说话。
堂嫂见此情景,只好接上说:唉,就说给找哩,可现在也没合适的。
还没等我再张口,堂哥就急急给我使眼色,并有意“吭吭”干咳了两声,意思是不要暴露出他告诉我的实情。否则,我走后堂嫂就要给他颜色看。
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只好照顾各方,便含糊其辞地收场:就是就是,没合适的也不行,孩子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
堂哥先我放下了碗,单等儿子们刚刚将碗放下便大声喊:六三、五八你们都给我过来,趁你们的叔叔来了,手把手教教你们今后咋考大学哩。说完把我看一眼,突然提高声音,几乎像大骂似的对两儿子说:竖起耳朵给我好好听,你们叔叔可不是一般人在说话,听好听坏决定你们的前程,光知道玩和吃能行吗?你们这些不争气的草包,把我愁得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了。
六三、五八低着头默默地站在炕沿跟前,每人都用手抠衣服上第四个扣子,脸色显得苍白,那神态,那样子,活像两个清教徒行将接受洗礼。
我的心中不禁是酸楚难受,仿佛我也要受刑似的。
我的心中正在犯难,打算从何讲起,只听堂哥又开言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草包,好好听着,叔叔又不是外人,是你们的亲叔叔,会掏心掏肺给你们讲真经的。说到此便戛然而止,伸出右手食指,指着两个儿子的鼻尖尖警示似地又说:你们应该给我牢牢记住,爷爷的棺木上为什么没画上赤虎,这口气你们要给我争上,我老子也不枉养了你们一生。
此时此刻,两位侄子木桩般钉在了原地。
堂哥单等我给他的儿子们传授“真经”。我也让堂哥逼上了绝路。我想:在这种时候越说这事怕越是说不清,解释的越多,恐怕堂哥越不相信我的话,也像到别人家,主人正好不在客厅,而暖瓶此刻恰恰倒了打碎了,你只能沉默不能解释。无奈,我面对堂哥,不说是不行的,我只好向我善良而愚昧的堂哥、纯洁而年轻的侄儿违心地说些套话和大话了。我干咳了一声,显得空洞而干巴,脸上微微一红说:我国底子薄,人口多,每年录取的大学生只是应考生的极少数,大多数都得落榜。但这些落榜者并不是他们智商低,学习不努力,主要是名额有限。所以现行的高考制度把好多天才都扼杀了,若有机会他们进大学门深造,可能就是学科带头人,大科学家,诺贝尔奖的获得者。
两位侄儿一听我没迎合他们父亲指责他们,而是客观地分析国情,分析落榜的原因,便感激地向我点了点头,双眼行了半天注目礼。
我又说:所以,高考除了扎实的基础知识,还须把所学的知识系统化、条理化,在有限的时间就要拼时间、拼速度、拼记忆,也就是说临场发挥要好,心理素质要好。
唉!说完以上废话,我的心跳脸发红,面对单纯的孩子们我只能说这些无用的废话,可不说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呢?现在我觉得我这个有“功名”的叔叔当得很不够格,真是亏心难当。
听着,堂哥又是一声大吼:把你们叔叔的话牢记在心中,好好去想想,反刍反刍,榆木脑袋也就开窍了。堂哥对儿子们发完“命令”,情绪一下子一落千丈,仿佛小偷被当场起了赃,脸发黄,气短促,口气很伤感地说:你们都要争口气,在爷爷的棺木上没画上赤虎,给我老子画上也行。我黄天背个老日头,苦了一辈子为个啥?不就是让你们成人,为我争口气吗?我做梦都想把赤虎堂堂正正画在棺木上,看他村里人能说出个啥?
侄儿们低着头走了出去,我也只好苦苦一笑,对堂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回城前
回省城前,我又去了一趟堂哥家,大哥全家对我的作为很不满意,似乎我成了吃里扒外的东西。仿佛阶级斗争时期分不清路线似的。但碍于面子,特别是我的所谓“功名”,给他们光宗耀祖的大学生牌子,门前停的小车,谁也不敢将不满表现出来,包括五岁的侄子,也对我毕恭毕敬的,像神似的在心中敬着我。可我为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唉!做人难,立身更难啊!那天晚上堂哥给我讲生活的艰难,讲女儿的婚事处理的不好,讲儿子们今后的立业和婚事,吞吞吐吐,不厌其烦讲他的那个心愿。我听得很仔细,心中也高兴堂哥再没提让我讲如何让儿子考大学的事。就在此刻,谁知他突然把话题又转了。只见他看着我很不自然地一笑,双眼透出一股难言的光,全身显得很不自在,那厚厚的嘴唇启开又闭上,闭上又启开,重复了多次,身子便慢慢向我跟前移了移,头往我怀抱处伸了伸,嘴凄然地咧了一下又对我说:兄弟呀,我的好兄弟,今晚我掏心窝子给你说心中话吧,我把希望就寄在六三、五八身上了,儿子们一旦没功名,你说我老子有啥活头?我死了不能在棺木上画赤虎,我无脸去见先人,他们后人也无脸面对世人了。
哥,你供孩子们上学,盼他们成材都是对的,但一心想在棺木上画赤虎我不赞成,这样做我认为太迷信,太没价值了。以后我要死了,不但不做棺木、不画赤虎,就是尸体也把它烧了化成肥料,有用器官都捐给国家去,人都死了还要什么面子。
嗯,兄弟,我们农人跟你们文化人不一样,你们去阴间小鬼们害怕的要躲起来,我们要没赤虎棺木,小鬼要拦路盘查的,听说还要下油锅受酷刑呢!
哈哈,我一笑说:没那回事,没那回事。
只见堂哥屁股又向我跟前移了移,低下头很神秘地说:兄弟,这会儿就你我哥俩,你悄悄给我说一下,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考上大学?
这……这……我……此时此刻我难下了,原来我的那套大道理堂哥根本就没听进去,更没相信,认为我没说实话,这叫我怎么办呢?我确确实实难下了,要是别人我可不予理睬,可现在面对的是我的堂哥呀!堂哥呀堂哥!我勤劳忠厚的堂哥!我受苦受难的堂哥!我迷信而老实的堂哥!这些问题你究竟让我如何具体向你回答呢?我说勤学苦练加强“双基”训练,你肯定觉得我说的太抽象而没说出真话。要通俗明白一点嘛,就要具体地说出怎么做就可以考上大学,怎么做就考不上。这事我能说清吗?请问,全国无数高考辅导班的老师们,这事你们能说清吗?教育部高考试题组的先生们,请你们来说说吧!可现在使我左右为难的是,这问题堂哥不止一次地向我提出了,高考啊,封建社会的科举,你把多少才子都羊似的赶上了独木桥,然后再让他们中的大多数落水。结果有的自杀了,有的神经失常了,当家长的心也操碎了。
无奈实在无奈,但我面对堂哥不能不说话,我向堂哥尴尬地一笑说:考学这事他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甲乙丙来,只能让孩子踏踏实实学习,注意学习方法,到时考着看。
嗯——,堂哥双眼一闭,根本不相信似地质问我:瞎碰那咋行?你那时是咋考的?记得是五二年吧?从堂哥那口气、那神态看,似乎我是有意不将我考学的“宝贵经验”献出来,怕他的儿子考上大学,坐了州官,与我的所谓“功名”不利似的。
堂哥啊堂哥,你哪里知道,我站大学讲台几十年,教出的大学生一批又一批,不知姓名的不计其数啊,若像你那样想,我这大学讲台早就站不成了。我之所以混到今天,不就凭着这颗赤子之心吗?我只好再耐心地解释,考学这事也是多方面因素决定的,谁也不好说,怎么做就一定考上,怎么做就考不上。
嗯,我不信,我不信。堂哥摇了摇头对我又说:兄弟,实话对你说,你对我有意见呢。自从我们在自家房顶泥了那小房子,你大哥全家对我们气得很,我们是一个爷爷的后代,可不是一个老子的儿子,不是一母所生,你兄弟保险对我有气哩。
此刻,我面对一个爷爷的后代说什么呢?让堂哥在心中怎么评价我呢?无奈,我只好再解释:堂哥,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相信我,我对你们老哥谁都没意见,弟兄们之间闹点矛盾,也属正常。盖那无用的小房子我不赞成,但我也不指责你,孩子们的前程,我做叔叔的理应关心,以后有事就让孩子给我写信,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你相信我兄弟的为人。
好好好,有你兄弟这句话我就心宽了,对孩子们的前程也就有希望了。说完,竟眼睛红红的流出了泪。那泪细而长,像堂哥五十年走过的人生之路,充满艰辛、充满了坎坷。
哥,我拉起堂哥的手无不动情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也相信我兄弟的为人,以后我们相互拉着往前走吧!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代人一代人都是在无望的期盼中走完自己一生的。
好兄弟了,老子死了在棺木上不能画赤虎,我当儿子的心中刀刺般疼哟,你说活人为个啥?不就为死了有个体面入土吗?入土为安,睡上赤虎棺木才叫安。说完堂哥又抹起了眼泪,我心中也不能言说地难受。但愿老天睁眼,能让孩子们有条出路。我大声自语着。我也这么想,老天爷他总睁个眼哩。
堂哥轻轻地说:但愿老天睁眼,但愿老天睁眼。
七,来信
回到省城一月后,我收到了堂哥的来信,当时我们中文系正在筹办西北五省区新时期文学创作研讨会,我被指定为大会主持人。在办公室我急急打开了来信:永恒弟:您好!今天我让儿子给你写信,是想说说我们家的情况。六三、五八都没考上学,前几天你大哥全家来和我们打了一架,你堂嫂的头也被你大哥打破了,那小房子也被你大哥用铁锹铲倒了。因你大哥的平娃没考上高中,他们一口咬定是因我们修小房子压住了地脉,人的精神就上不来,才没考上。我现在觉得那小房子推倒也好,免得我们打怨家,窝里斗个没完。兄弟,看来命是真的,不认命是不行的。我死后只能跟我老子是一样的下场,不能在棺木上画赤虎,只能含恨入土被小鬼盘问了。没办法啊,没办法!谁叫我是一条生就的穷命呢?近日,我身体很不好,动不动胃就疼得厉害,上次清晨还吐了血,吃药也不顶事,你堂嫂让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也拖着没去。兄弟,弟兄们中你最了解我,你也最能理解我那操烂了的心,我那心愿怕是这辈子无法实现了。其实老天爷也欺人,城里人的孩子怎么一个个能进大学,我们农人的后代就考不进去呢?今年春节能抽时间就再来一趟家乡,我有好多好多话向你诉说,诉完了我的心中就好受了,也就畅快了……
看完信,无声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想:我的哥们为儿子的前程,为棺木上能否画上赤虎,还要牵连到小房子立与倒的问题,这已成了两家矛盾激化的焦点,不知他们两家还要打多少次架都很难说。地脉、风水、画赤虎跟人们的升迁、儿子的前程真的有那么大关系吗?唉!我深感我的大学上错了,更不该有那所谓的“功名”。要不,凡三角村的人都一样,也没什么攀比,也没什么比较,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能在棺木上画什么赤虎、金鸡,更不考虑什么地脉、风水,家家过寻常人家的日子,人人都觉得你我平等,日出锄禾,日落门合,生老病死,生儿育女,二牛抬扛老黄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很好吗?我的心碎了,我深感有种负罪感。我为什么要上大学?为什么要给我父老乡亲心中压上沉沉的石头呢?
八,堂哥离开人世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季,学校刚刚开校,工作忙而乱,安排新生入校,是学校的当务之急。我收到了堂哥的电报,等赶到家乡,堂哥带着他未实现的心愿和一生的遗憾离开了人间。医院确诊为晚期胃癌。
我刚坐定喘了口气,六三便递给我一张条子,也就是我堂哥的临终遗言。
永恒兄弟:我怕见不到你了,现在开始大量便血,你堂嫂也在给我准备后事。兄弟啊兄弟,现在我才感到生命的宝贵和人生的短促。我左思右想了好多天,我想我死后,你想想能行的话,你给乡亲们都讲讲,征得他们的同意,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情份上,看在你的面子上,以你的功名,在我的棺木上画只赤……虎……吧!
可怜的堂哥离开了人间,我大哥一下子病倒了。他感到很后悔,不该为那小房子跟人家打架,更不该去推倒人家的小房子,小房子又没泥到自己家的房顶上,能压什么地脉?现在伤了人的心,他含恨走了,丢下一大家子往后日子怎么过?堂嫂的双眼也哭成了红桃子,谁看了也心酸。
大哥凄凄地对我说:他想替堂哥再供五八去县中复读一年,但我堂嫂不同意。
我跟大哥商量后,我们去一家一户拜访了三角村所有的长辈,给他们磕了一个个响头,劝说了中年,给他们讲了道理,诱导了青年,给他们许了诺言,大家一致同意以我的“功名”在堂哥的棺木上画只赤虎。为此,我感激地给族长尚九界太爷磕了三个响头。
但在出殡的仪式上尚九界太爷当众宣布:此举下不为例,否则就没了规矩,没规矩就没了方圆。
唉!可气的是,在画棺木的过程中,那贼道士心怀鬼胎,巧做了手脚,赤虎的两只前爪子没伸开,而是紧紧抱住,卧在了皮毛覆盖的肚子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