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周基云
从警38年,我在磕磕碰碰的走来,忙忙碌碌中度过,琐琐碎碎里劳作。明年是父亲仙去30周年,总想写点文字纪念他。
父亲在他兄弟四人中排行老二,我不喊他“爸爸”,而是依家乡习惯喊他“二爷”。父亲和母亲都是苦命的人,这是我最深刻的感受。母亲是带着三个哥哥嫁给二爷的,母亲嫁过来后,又生了姐姐、弟弟和我三个孩子。把六个孩子拉扯长大成人,他们都是辛苦一生,操劳一生。从感情上说,亲近点的还是母亲。对于父亲,小的时候是崇拜,稍长的时候是排斥,现在则多是理解追思怀念。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校,但是在解放后,凭着热情和干劲,担任生产大队(村)党支部书记,可以应付一般的读写。可能是体会到没有文化的痛苦,对我们读书还是支持的。我在念小学的时候,听说我的学习成绩不错,他很高兴,在家庭经济不宽裕的情况下,陆续给我买来一支“新农村”钢笔,还有一本“小人书”。犹记得,在我们生产队同龄人中,我是第一个拥有这样的“奢侈品”,很让我骄傲显摆。这可能就是我崇拜他的原因。
让我对他排斥的有几件事。第一件事是,二哥没有实现当兵的梦想。按说,参军入伍,保家卫国是光荣的事。但是,在当时偏僻的农村,也是走出农门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父亲怕推荐自己家的孩子,影响不好,结果父亲把名额让给了别人。我感觉父亲难以理解。
第二件事,是选宅基地的事。大哥、二哥结婚后,要分家另过,选取宅基地。有许多人劝父亲选生产队后面的“大地”,那里地势高、平坦、面积大,用水方便。父亲说:“我是大队书记,好多人眼睛盯着我,我如果上去选了,好多人就会上去选,我能够不让谁选?多好的耕地就浪费了,这个头我不能带。”结果他把宅基地选在我家西北边“小岗头”旁边。“小岗头”其实是一处乱坟岗,横竖杂乱排列着七、八座坟头。坟地的旁边有一块荒地,但是面积不大,结果使新建的房子,离最近的两座坟头只有二、三米远,门口晒场都没办法扩大。他们居住在坟茔旁,我心理总是发怵。好长时间,天黑后,我不敢到他们家去。而父亲从村领导退下来后,就有五、六户人家在“大地”上选取宅基地,配套院落和菜地,很是让人羡慕。
第三件事,是我毕业分配的事。我有一个姑妈住在合肥,我喊她“大姥”。按族谱算起来,和父亲也没有出过“五服”。姑父是副省级高官,1976年逝世了。“大姥”也是早年参加样新四军,娘家亲人都没有了,只和我家这边有一些来往。我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姥”在身体健朗的时候,时常到我家来走动。听说在1967年姑父受批斗的时候,表哥、表姐到我家住过一段时间。并且“大姥”自己原来也是厅级领导。在我警校毕业时,我就对父亲说:“二爷,你跟大姥说说,能不能帮我说一下,让我留在合肥工作?”父亲当时就不高兴:“现在都是凭本事吃饭,还能够拉关系、走后门?不要这山望那山高。回家工作也不错,关键是自己要好好干。”说的让我既无语又无奈。
零星的例子多了,渐渐让我对他产生排斥。上班后,感觉父亲是迂腐而固执,经常是不厌其烦地向我灌输做人做事的道理,回忆自己当年如何不怕苦、不怕累的诸多辛劳。我当时感觉,时代不同了,条件不同了,可比性不大,听进去也不多。他的身体状况不好,肯定与积劳成疾有关。我劝他多活动,做一些日常锻炼,他也不听。不过,他对我提出两点要求,我倒是没有越雷池一步,不折不扣的执行。一个是从来不赌博,不打麻将;一个是坚决不抽烟。他曾经对我说:“你自己如果赌博,怎么去禁赌?”我觉得有道理。父亲晚年因抽烟染上严重的气管炎,所以对抽烟深恶痛绝。
当年我刚参加工作的地方,离老家不算远。但是回家看他并不多,工作忙是一方面,哥哥姐姐和他住的近,能够照料,我也放心。父亲总是要我把公事放在第一位,不能耽误工作。父亲是因为肺癌去世的,查出来已是晚期。他没有享到福,一直终老在农村的老屋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弟弟当时退伍回家,正好照料他。在他去世前两天,我回去看他,没有想到是最后一次对话。我见身上裹着薄被,斜身靠在床靠边的枕头上,灰白的头发像荒草似的凌乱,眼窝深陷,铁黑色的皮肤还有一点微红。那时他的神智并不是很清醒,问我的工作,问我怎么来的。想问我的女儿为什么没有来,却想不起来她的名字。我见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温柔,似像在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透熟的人啊?想不起来了。”我猜他是想见孙女,就对他说:“丫头给她外奶奶(外婆)带回家了,过两天我带她过来看你。”父亲可能感觉在敷衍他,泪水流了下来。我赶紧过来帮他擦拭,安慰他:“二爷,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这时,他可能无力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我的左袖口,我看了一下,见袖口的扣子连线拖着,还没有掉。可能是叫我把扣子缝上,我说:“我回去就缝,不碍事。”没有想到这是我跟他最后的对话。
以前,我在家人面前埋怨他,对家人刻薄,对别人宽厚。活得很累,是活在别人评价中,活在别人的眼光中。一生能量有限,却像一支残破的蜡烛,把自己燃烧殆尽。
现在,我不仅是体会到没有尽孝的痛苦遗憾,也对他的苦心有更多的领悟。每当受到繁杂的事务纠缠时,受到疑难的矛盾困扰时,受到难以排解的怨愤时,总会想到他。好像看到他鼓励的目光。古人语:父之美德,儿之遗产。做好自己,服务他人,报效社会,也许就是对他最好的尽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