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诗群”：赵雪松｜故土：有限与无限（组诗）

“极光诗群”：赵雪松｜故土：有限与无限（组诗）精华热点

24-10-12 10:13 1808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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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崴（台北）画

本意

一个人劳动一生

然后死去，

这是土地伟大的本意。

亲戚们来了——

支起帐篷，筑灶生火，

再卑微的死

也不能剥夺那份从容不迫，

杂草、苇席铺地，就像在田间。

这也是谷子的本意，

是一棵桑树的本意，

是青草——牛粪的本意，

也是社戏里鬼神的本意。

对于死，我只是一个晚辈，

但我愿意追随它的意义：

死像太阳，从田垄的东头升起，在西头落下。

故乡

如同左脑与右脑之间的浩瀚，

我全部底色来自这里的安静——

星辰何其拥挤，

田野上的暮色何其高大，

从村南坟地到北沟河

短短十分钟，却是我生命的边界。

我还在这两者之间冥想：

它是否还是那扇不关的大门？

我不敢叩问，但我的思想

在村南坟地与北沟河之间

像一只野兔奔跑，也像一只

灵魂疲惫的旅行箱。

云有时低垂于村庄，有时垂直向上；

霜有时凝于眉梢，有时

飘渺于田地的空，

都在水井周围结成冰凌。

从村南坟地到北沟河

——这块我拭泪的手卷、引首，

羞于祭祀，而偏执于

内心的纪念。

那些教我以无名的人，不会

等待我一个字——从村南坟地

到北沟河是我的壳——我——

那只蝉的鸣叫不会高过

梦中的老榆树。我知道

我永远走不完从村南坟地到北沟河

十分钟的面积，

就像走不完墓穴的四边。

它是我灵魂疲惫的旅行箱，

它是田野上不关的大门。

母亲

院子里，母亲在缝制自己的寿衣。

一针一线，死亡顿时变得很平常，

像母亲不太好的针线活。

我想同她说说话，

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她缝得很认真，

歪歪斜斜的针脚，

让我觉得她比平日里可亲许多。

此刻，那最终要到来的

她没有回避，

而是告诉我该怎样迎接。

这减缓了我内心的痛楚。

——死是那根线

终要穿过每一孔针眼。

而当她不知道该怎样缝下去时

就仰头看看天，

仿佛她早已故去的母亲就在那里；

而她扎着两条小短辫，仰着脸

接受着隔世的训导。

割苇子

那一年深秋我和父亲

去二百里外沾化洼割苇子，

车辕下挂着摇摇晃晃的马灯。

风吹得急促，

黑夜广大无边，

灯罩里那点蚕豆大的火苗

在颠跛里努力挺身，

与广大的黑夜构成

体积上的悬殊。

我听见父亲“咕咚咕咚”地喝着

水壶里的凉水，

那声音好大，在黑夜里传出很远，

仿佛整个星空都很渴。

关于那次割苇子的经历，

我如今只记得那盏马灯里

摇晃不定的火苗；

只记得父亲“咕咚咕咚”的喝水声，

那么真实，如同我老去的父亲

回到壮年。

乡村之夜

灵巧的舌头穿不透老家乡村的黑夜。

这起自大地的仪式：像炭一样储存了几千年；

没有一个人能单独照亮对方——远处传来的声音

像一块石头测不准老家这口矿井的深度。

老家的黑夜足以使最熟悉的街道改变，我只能

听命于体内与乡村共生的脉搏——那些墙角、树木

土堆……都在围绕着我旋转。

故乡

在一块又脏又破的绿缎子手卷上，

我找到了那只凤凰；

在废墟堆破碎的青瓦片上

我找到了另一只。

在故乡咬紧牙关的眼神里，

我找到一种飞翔——

那是残缺的墓碑后面

祖先灵魂的模样。

春天

一棵杨树没有活过来，

它在一大丛迎春

和杏树中间显得特别刺眼。

想拔掉它，但徒手难以办到，

于是围着它用铁锨挖坑。

——坡地上，鸟在欢叫，

花儿一朵接一朵地追着开；

我们弯腰的动作此起彼伏。

看看坡地上也到处是此起彼伏的身影，

——春天里到处在挖坑，

要么起坟，要么埋葬。

农妇

皂七奶奶坐在老屋旁的阴影里

面朝大路——那是子孙们离开家的路。

好风吹过尘世，

吹过她灰白的头发，

似乎在说:我就这样活过来。

我是谁的母亲或祖母吗？

一一没有什么，他们都走了——

没有一棵庄稼轻饶过她，

也没有一个日子值得再提起。

只有酷热中的一阵清凉微风

抵过一生劳苦。

她偶儿也会笑，很灿烂，

露出一颗牙也没有的牙床。

田野所给予我的

在平静的日子里

我却仓皇不安，

那是突然窜出草丛的那只野兔传给

我的颤栗在持续。

我常常感到有许多事要做，却

什么也干不了，

那是浅浅沟渠中的小鱼

和静立不动的水草又感染我。

在杂乱的生活间隙，

我经常陷入无助的幻想，

那是无以挽扶的平原蓝天上的

白色云朵仍在发酵。

我从不蔑视弱小事物的力量，

那是我同一只青蛙长久对视的结果。

绝望从来没有远离过我，

那是炽热阳光中

知了没完没了的鸣叫的遗传。

我内心的喜悦常常不能自持

又不愿与人分享，

那是一座秘密的果园闯入了我的身体。

我倾向于善，

常常不愿意把事情的真相戳破，

我不知道这是田野上的什么所给予我的，

但它肯定与田野有关。

许多年已过，

我终于可以看清田野的有限与无限。

我想把田野给予我的东西还给它，

但田野已不复存在。

赵雪松，修诗、散文随笔与书法，著有诗集《雪松诗选》《前方，就是前面的一个地方》《我参与了那片叶子的飘落》巜划亮火柴》，散文随笔集《穿堂风》《我的徒骇河》《大地书写》及书法集多种。曾获齐鲁文学奖，第28届柔刚诗歌奖，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齐鲁散文奖，《诗歌月刊》全国探索诗奖，第二届鲁竹诗歌奖，第九届后天诗歌奖，第三届诗经诗歌奖，《山东文学》奖等。现居山东滨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