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枣花蜜
文/李振孚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出生在享誉全国的“小枣之乡”,当地盛产金丝小枣,当然就出产枣花蜜。
小时的记忆里,故乡到处都有成片的枣园,房前屋后,地头沟畔,也随处可见生长的枣树。枣树品种很多,光我熟知的就有金丝小枣、无核小枣、铃枣、婆枣、躺枣、冻枣等,人工栽培历史悠久,《山海经》、《齐民要术》、《本草纲目》等典籍均有专门记载。
印象最深的,是位于村西的一处枣园,在一个被叫做钓鱼台的大土台上,差不多有二三百棵,西南北三面濒临池塘,形如绿岛。枣园东来,一栋灰砖绿瓦住宅前的缓坡地上,茂密的枣树、杨柳之间,却须中藏珠,有处四五亩见方的花园,显现着主人的与众不同。花园种养着牡丹、月季、海棠、菊花和许多叫不上名的花,姹紫嫣红,远近闻名。
话说某年的五月,“麦子黄,枣花香”,不知从哪飞来一箱蜜蜂,迷恋上了这里,安营扎寨不走了。面对意外来财,两园主人当年的老八路清孖欢喜异常,特意垒起座座像童话中的城堡一样的蜂房,给蜜蜂建上了新家。接下来的几年,又陆陆续续来了几箱蜜蜂落户,清孖一家自然全单照收,加上原有的蜂箱分群扩张,最多时都养有二十多箱。清孖年轻时本是浪荡子弟,参加八路军后脱胎换骨,成了战斗英雄,解放后返回家乡。这大片的枣林究竟为何没有入社入队,未曾听说。
俗话说,蜜蜂进宅,添人招财。就在第一箱蜜蜂落户的第二年,多年没子嗣的清孖一家,添了一对龙凤胎。在还靠生产队挣工分生存的七十年代,清孖一家每年单凭蜂蜜二百多元的收入,着实称得上殷实人家。
枣花比一般的花儿开得较晚,属典型的慢性情。只在百花吐艳万木争春之后,枣树方才慢慢悠悠地发芽抽叶,孕育花蕾,隐藏在稀落落的枝叶中间,无声无息含羞绽放。
“走,我们看花去!”是我和小伙伴们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看花和看蜂看人完全同时,只是看花说着习惯罢了。小伙伴们前呼后拥,一路欢快,像去赶乡村大集。其实,枣花最不经看,小小的,长得像五角星,花蕾只有米粒大小,花瓣瘦得可怜,花心毛茸茸的,香气氤氲。没过几天,枣花便结出粒粒玲珑的青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秋风乍起,颗颗红玛瑙果实缀满枝头的景象。
这个时节,遍野蜜蜂,穿花度柳,粘絮寻香,薄翅乘风,像天使,像精灵,像一片片金色的祥云铺天盖地,昼夜奔忙穿梭在花丛和蜂房之间。一走近枣园,只见蜜蜂大军成群结队,飞去飞来,出出进进,那沸沸扬扬嘤嘤嗡嗡的场景,煞是壮观。
弥漫空中的枣香,醇绵端厚,清新自然,裹挟着家乡的土地,勾引着孩童的心,对枣树总有特别的敏感与亲近。枣树枝干嶙峋,根如虬龙,葳蕤如盖,材质坚硬,最适宜我们上下攀爬,轻巧如猿,放飞着童年的梦。天长日久,和蜜蜂接触多了,也就不再害怕,反而渐渐喜爱上了这小小的生灵。
蜜蜂小巧漂亮,通身棕黄,“8”字形毛茸茸的腰身,老虎一样的条纹,活像孙悟空围腰的虎皮裙。晴朗天气,蜜蜂煽动着的翅膀就像金子一样闪烁,可轻盈悬在半空,歌声嘤嘤,好似仙魂附体。
浓浓枣花香,沁人心脾长。枣花的花期在每年的五到七月,要求蜂忙人忙,管理细心,割蜜及时。常见清孖夫妇,头戴麦秸草帽,挂防护面罩,手戴加厚手套,脖颈、腿脚不裸露,再热的天也包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中世纪身穿铠甲的蒙面骑士。翻动蜂箱,收获蜂蜜,须事事小心,稍不注意就是件冒险的事。童年的我们,把这一切都当成百看不厌的风景,既充满好奇,又心生羡慕。
对到枣园玩耍的我有磁石一般吸引力的,还有一点是缘于父亲和清孖一家的“世交”,能隔三差五吃回蜂蜜,享受一下特殊的优待。打开葫芦形的黑釉瓶木塞,浓郁醇正的枣花甜香立马袭来,用汤匙舀出三勺沥入玻璃杯中,杯底有小枣厚的一层,冲上一半杯温开水,眼见琥珀色蜂蜜升展漫漶,灿若云霞,用汤匙搅匀,端杯仰面一喝,顿时津水涔涔,馥郁的甜香一股脑地滤透全身,眼神里闪烁出脆甜的笑,欢悦无比。
听父亲说过,每年春上,清孖一家割下头茬枣花蜜后,都要举行一种“祭井”仪式。即是选好吉日良辰,起个早五更,手挎竹篮,赶在拂晓之前,把部分蜂蜜倾倒进村中的吃水井里。当时,村中六百口人百十户人家吃水用的几口老井,都是经过多少代人无数次的淘洗,优胜劣汰留存下来的甜水井。如此美丽的习俗,连同这种寓意丰富的传说,就是为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能过上幸福甜美的生活,既有积德行善,更有祝愿祈盼,可谓意味深长。
不像专业的养蜂人需要逐花而行,清孖一家养蜂地点固定,从不出外,省却了四处奔波的辛苦。枣花花期过后,所产的槐花蜜、苜蓿花蜜、油菜花蜜和杂花蜜,无论成色、气味,还是口感、营养,或许出于个人偏爱,我始终觉得都比枣花蜜逊色。
当年,乡村缺医少药,一旦患上伤风感冒,头疼脑热,只能硬硬地干挨几天,实在撑不过时,当地的蜂蜜就派上了用场。常见病人家属用稀释了的蜂蜜反复搓擦患者的前胸后背,赶走身上的病毒,病也就随之好了大半。患上季节性的咳嗽,往往喝上几次蜂蜜水,催发出虚汗,嗓子痛痒也就减轻,不再咳嗽了。再有就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环嘴唇抹上少许的蜂蜜,预防口疮溃疡,屡试屡爽,胜似灵丹妙药。
去年深秋,我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家乡,感慨于“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询问,更感慨于家乡的变化之大,木材加工,汽车配件生产,行销全国,尤其是集体农庄,无公害种植园,集种植加工销售与一体。田野那片一望无际的枣林,早已规划进县级30万亩枣园风景区,树上结枣,树下粮田,乡村旅游,网购淘金。走进园区,熟悉的幽香阵阵袭来,送来我童年的记忆,如梦如幻。
当年的养蜂人清孖的长孙,现为村主任又是集体农庄总负责人的金秋,热情接待了我们。谈起家乡的枣乡经济,金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如数家珍:“现在咱村小枣深加工企业,早已改进了过去的粗加工,现已研制开发产品八大系列,有几十多个品种,像阿胶蜜枣、红枣莲子羹、乌枣、枣晶、枣露等,很受消费者欢迎,十分走俏,远销东亚、东南亚20多个国家和地区。依托新津红枣业食品有限公司酿造的“枣花蜜酒”,一枝独秀,被年轻人称为“蜜月酒”,供不应求,曾多次在国内外优质名牌产品评奖中获奖。”
听着介绍,看着眼前碧波如海的枣园,我建议道:“发展庄园经济,可结合开发红色旅游,比如冀鲁边根据地、八路军东进抗日挺进纵队、娃娃司令肖华将军的传奇故事,连同你爷爷和咱村几位老八路老革命的经历,都可整理出来,开展红色教育,让美丽传说和光荣传统继承流传下去。”
金秋欣然接受,记在手机的记事本上。
我又向金秋打听:“现在还保没保留把头茬枣花蜜倾倒井中的习俗?”
“现在家家都用自来水,老井已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为了大型机械化作业和整体发展需要,原有的老井都给掩盖上了井盖,填埋了。”金秋看出我的忧虑,随即说道:“只不过,我们在老井原址都做了标识,万一哪天老井派上用场,随时掘挖就行,倒也不会措手不及。”
听罢此言,我一面对村干部的远见感到钦佩,一面又对村中老井的消失,转移开人们的视线,感到一丝淡淡的惆怅。
作者简介:
李振孚,中学教师,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