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一代说冬皇
余音半纪犹绕梁
——喜读《梨园冬皇孟小冬传》
何永年
2008年12月初,在淮安全线上映由陈凯歌导演的华语影片《梅兰芳》,引起不小的轰动。之前,笔者喜获由许锦文先生撰写、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梨园冬皇孟小冬传》一书。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较为完整翔实的孟氏传记。
该书自孟氏诞生直至辞世,七十年间的各段生活时期均有篇章记述,材料翔实全面,行文落笔严谨,绝无近年所见到出版的某些艺术家传记中出现的虚构、兑水、编造,近乎“演义”、“戏说”之弊端。诚如作者在后记中说,“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务求重大事实皆有根据,真人真事亦有出处,绝不敢信口开河胡编乱写,更不敢否曲历史真象,力求能够比较真实而客观地反映出孟氏的一生。”孟小冬是迄今为止,在中国京剧史上,堪称当之无愧的首席女老生,可与四大须生相媲美的艺术家,她被梨园誉为“冬皇”,已在海峡两岸文艺界得到共识。她是一位才艺卓越,本性善良,经历传奇,历经坎坷的女艺术家。该书不仅仅是《孟小冬传》,可以说是半部民国京剧史。作者对民国时期京剧、各派艺术及诸多名伶的了解,简直如数家珍。尤其是书中所述北京的种种风俗习惯、梨园大师们的个性、癖好、交游,以及各种事件发生的地点、街道和各人先后的住处等等,真是历历如绘。作者对于京剧艺术的熟娴程度和理解深度,也是一般戏曲爱好者所难以达到的,所以这部书还可以帮助京剧爱好者理解京剧。而这一切又都是围绕着孟小冬而延伸出来的,是非常自然的叙述,是水到渠成,缺此不可的部分。
还有,30余万字的著作,竟附有多达112幅照片,23幅戏报。这些照片,从民国初年的孟小冬少女时期到1977年在台北仙世,70年间孟氏生活照、剧照,光彩照人,此外各名伶的生活照、剧照亦多包含。23幅戏报也都从解放前的上海《申报》、无锡《锡报》、天津《大公报》、《大风报》、《北洋画报》,以及香港《大成》、TW《艺海》、《大雅》等报纸杂志上获得。这些照片、戏报十分珍贵、难得。说明作者花费了许多精力和时间,更能帮助佐证该著作内容的真实性、可靠性。
这样一位京剧名伶,周恩来总理非常重视。1963年春,北京京剧团应邀组织“赴港演出团”,在团长萨空了,副团长薛恩厚的率领下,赴港、澳公演。主要演员有马连良、张君秋、裘盛戎、赵燕侠、姜妙香、马富禄等。赴港前,周总理与夫人邓颖超在中南海家里私人设宴,为主要演员践行。席间总理问起旅居香港的孟小冬,说曾经看过她的戏,对她的艺术表示赞赏。并郑重地托咐马连良:“你们这次去,能不能想办法和孟小冬女士见个面,做做她的工作,她的艺术应该传下来吗,不然太可惜了。她愿意回来看看,教教学生,最好。实在一时回来不了,录个音来也好,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都可以提出来,我们想办法满足她。”
在港演出期间,剧团主要演员与冬皇孟小冬亲切会见并摄影留念。在香港《大公报》社长费彝民的安排下,在《大公报》社楼上举行宴会,盛情宴请孟小冬女士,并正式向她发出邀请。非常遗憾,这次邀请,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
孟小冬的一生经历传奇,历经坎坷,叙述的事情很多。这里笔者仅扼要介绍其中二件,以飨读者。
一、孟小冬与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的传奇婚恋。这是个敏感问题。以往,不但在许多梅兰芳本人著作如《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兰芳文集》里,找不到这方面的文学记载,而且后来撰写有关梅大师文章的人,对这段经历,也大多“跳开”避而不谈,连在《梅兰芳传》、《梅兰芳年谱》这样的专著中,都只字未提。写梅兰芳可以避开孟小冬,而要写孟小冬就很难不提及梅先生了。该书首次揭开“梅孟恋”的神秘面纱。电影《梅兰芳》将梅孟之间写成了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1925年8月23日,北京电灯公司总办冯恕,为庆贺其母八十寿诞,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堂会。就是在这一次堂会中,梅孟相识,且演出了《四郎探母》第一折《坐宫》,戏中的丈夫杨延辉,却由18岁坤伶孟小冬扮演;妻子铁镜公主又由美男子梅兰芳扮演,双方阴阳颠倒。梅孟珠联璧合,旗鼓相当,大为成功。之后,在梅党中坚分子的撮合下,这对台上与台下的“才子佳人”进行了结合,而最后竟是悲剧收场。
婚后,梅“金屋藏娇”,小冬却开始有空虚之感,她终日无所事事。她向梅透露想重返舞台,梅却以“男主外女主内”“朋友会笑我连自己的太太也养不活”为由阻档。梅兰芳二夫人福芝芳早闻梅已别筑外室,但她城府很深,半年多来,竟不动声色。这时,梅常去的好友冯耿光家中发生了一起离奇命案,凶犯是一个迷恋“冬皇”的男学生,因得知梅孟结合导致了孟不再登台,对梅十分愤恨,怀揣一把小手枪,阴错阳差,却开枪错杀了梅党中坚分子张汉举。凶手被抓后枭首示众三日,而藏在金屋的孟小冬却对社会上已闹得沸沸扬扬的此事浑然不知。
这次福芝芳见冯宅发生人命血案,丈夫差点丢了性命,这一切又都是为了孟小冬这个小妖精惹的祸,于是找到了攻击的口实,吵闹不休。社会上一时也闹得风风雨雨,流言四起,种种绯闻扑面而来。经过权衡考虑,梅兰芳选择了“逐渐淡化”的路子。由此,他没有马上去孟小冬那边。接下来梅兰芳除了不定期地接受一些演出任务以外,主要精力是投入“访美演出”的准备工作。这样梅兰芳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向孟小冬解释暂时不能多来“金屋”的原因。 孟小冬无可奈何,继续过着封闭式的藏娇生活。
不久,又有一件事情使得孟小冬更加难以忍受。1928年春节后,小冬突然收到一份由家人转来的天津《北洋画报》,登有一则消息说梅兰芳到天津演出,带着福芝芳一同出门,这还是第一次。福是1921年嫁梅的,原是京剧旦角演员,但自嫁梅后一直在家。孟小冬认为这完全是做给她看的,愤而离开“金屋”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
和梅结合刚一年,就出现这种难以愈合的伤痕,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孟父孟五爷说:“有什么不好办的,他能去天津唱戏,你为什么不能去唱?”小冬得了父命,母亲也支持,便下了决心,准备去天津演出。孟小冬擅自离开“金屋”,而且去了天津风风火火地演了十多天的戏,演戏结束又逗留数日。返北平后,仍回娘家居住。这一举动,无疑对梅的一种示威、抗争。梅兰芳开始尝到了小冬的厉害。梅只好学《御碑亭》中的王有道,前往“孟家庄”接回了孟小冬,还被岳丈孟五爷话中带“刺”地教训了一番。不过,两人总算言归于好。之后,孟随梅到广州、香港、上海等地演出、游玩,二人感情复苏。
1930年又发生了一起戴孝风波,致梅孟裂痕加深。梅伯母(梅为两房合一子)逝世,孟小冬得信剪了短发,头插白花,亦来到梅宅欲为婆母披麻戴孝。不意刚跨入大门,即被三四个下人阻拦。梅兰芳面露难色。当时福夫人怀胎已快足月,坐在灵堂恭迎前来吊丧的客人。梅只得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冬已经来了,我看就让她磕个头算了!”福站了起来,厉声说:“这个门,她就是不能进!否则,我拿两个孩子、肚里还有一个,和她拼了!”孟小冬万般无奈,哭着出了梅宅大门,发疯似的一口气奔回了娘家,就此一病不起。备受刺激的孟小冬,已感身心疲备,到天津寄寓皇戚詹家,一面延请中医调治,一面信起佛来。正当孟梅感情处在几乎破裂的时候,小冬母亲不放心女儿在天津吃斋念佛,专程到津探望。《天津商报》记者叶畏夏抓住了这一大好时机,硬是说服老太太做小冬的工作,并将老夫人接到梅兰芳下榻的英中街利顺德饭店,精心安排让梅氏向孟母叩拜求援。老太太本来就非常喜欢这位温厚柔顺、和蔼可亲、人称“梅大爷”的女婿,现在见他又如此百般哀求,并保证往后决不再让小冬受气,也就满口答应。在母亲的开导与朋友的解劝下,小冬终于破涕为笑,一场风波,始告平息,并于12月16日在天津法租界马家口的春和大戏院演完一出义务戏《捉放宿店》后,小冬随梅兰芳和母亲返回北平。
梅孟这次表面上的和解,并未能达到真正相互谅解,不过是变成了相互忍耐。接下来,他们又维持了大约半年之久“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
梅孟真正分手的时间是在1931年7月。6月5日梅兰芳第三次率团赴香港演出结束折回上海,参加了6月9-11日三天上海三大亨之一杜月笙祠堂落成典礼返抵北平以后。
其时,又有一件使孟小冬心寒而难以忍受的事情出现了。小冬听闻梅党中几位中坚人士和亲友,曾为梅的家庭纠纷,多次集会商讨抉择,想要帮助梅在“福、孟”之间作一决断。在众说纷纭难以肯定的情况下,梅党中魁首冯耿光就像拍卖行里的拍卖师一样,举起他手中的木锤“一锤定音”,他要梅舍孟而留福。
不过这一次孟小冬没有马上跑回娘家,也没有不辞而别再去天津茹斋念佛,而是在一天晚上,孟约梅作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要求分手,梅自然不肯。最后,孟很坚定地说:“请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
梅见孟小冬去意已定,话又说得那么刻薄,知道事难挽回,也就不再强留。至此,梅孟前后四年有余的支离破碎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
二、“冬皇”由来。在迄今为止的中国京剧史上,能冠上“伶界大王”的只有两位:谭鑫培和梅兰芳。谭鑫培是在他66岁第五次赴上海演出于新新舞台时,海报上才第一次出现这项殊荣,那时全国早已是无腔不学谭的天下了;而梅兰芳获此殊荣的时间,已经很晚了。皇帝桂冠,委实太重,它超过了一切“王”位,含金量非常之高。
孟小冬被梨园界誉为“冬皇”尊号时,最早见于1928年9月天津《商报》副刊“游艺场”,当时梅孟结合还未正式公开。主办这个栏目的人名叫沙大风,他在这个副刊上开辟“孟话”一栏,专门由他撰写有关孟小冬的演艺和生活起居方面的文章报道。他在文章中竟称孟小冬为“冬皇帝”、“吾皇万岁”等,对孟小冬大捧特捧,这时小冬才不过20岁。
那时“四大名旦”还未正式选出来;“四大须生”更是以后若干年的事了。首先提出“四大名旦”这个称谓的,也是这位人称“胖先生”的沙大风。1921年沙大风在天津创办《大风报》,自任社长。当时北京城内直系军阀曹锟的内阁大臣程克等四人,气焰熏天,人称“四大金刚”。那时堂会戏极多,领街主演者以梅兰芳、尚小云、朱琴心、程砚秋四人最有名气,不亚于直系“四大金刚”,故又称伶界为“四大金刚”。后白牡丹荀慧生声誉鹊起,取代了朱琴心,遂又称梅、尚、程、荀四大金刚。沙大风认为“金刚”二字不雅,便在《大风报》创刊号上提出“四大名旦”称谓。直到1927年6月,北京《顺天时报》发起选举,由群众投票选出前6名,名次为梅、尚、程、荀、徐(碧云)、朱(琴心)。历经四年之久,最后于1931年初才决出前4名,即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在《戏剧月刊》上公布评分结果。
沙大风长期学习、研究孟小冬的艺术流派。解放前他曾自撰一对联:
“置身乎名利以外,为学在荀孟之间。”
从这联下句看,以为他是一位儒学大家,所研究的学问是荀子(卿)、孟子(轲)。其实不然,他是专指荀慧生和孟小冬。由此可见孟小冬当时的声望。
1947年杜(月笙)寿义演之后,“冬皇”封号,南北新闻媒体,趋于一致,四海遍传,沙大风更是得意万分,于是宣传力度更势如破竹。
从此,孟小冬的“冬皇”美名,不胫而走,南北大小报纸杂志,多以“冬皇”为代名词,而不呼其名。
这里,有必要对该书作者作简要介绍。许锦文先生生于清江浦西长街8号,和笔者是左右隔壁紧邻,其位置在现大运河文化广场东南角承德路路中心。许先生早年入上海同济大学化学系供职,后调任社科系任文化艺术教研室主任、讲师、副教授,现受聘为该校传播与艺术学院教授。虽跻身教育界,服务于沪上学府,从事教育工作,并非京剧界中人,而他作出的累累成果,却广为业中人所用,视为宝贵的研习教材和探究资料,从中受益无穷。他是一位耕耘勤谨、收获丰盈的戏曲音乐家。多年来,他为多位京剧表演艺术大家,如余叔岩、梅兰芳、孟小冬、周信芳、马连良、程砚秋、扬宝森等多位的演唱艺术作了记谱、整理,进行了认真地研究,对弘扬京剧唱腔艺术,做了一桩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有多种唱腔专集出版行世,受到普遍欢迎,功莫大焉。著作有《京剧余派老生唱腔集》、《余叔岩与孟小冬唱腔集》、《扬宝森唱腔集》等10余部,出版京剧曲谱《白帝城》、《卧龙吊孝》、《秦香莲》等10多种。
寒暑假期间,许锦文先生常偕夫人及子女回故乡淮安看望老母亲及弟妹们,也会和我这位老邻居叙谈,并向我索要了在淮海晚报和淮安日报已见报的拙文复印册子,他对故乡的变化,前景非常感兴趣。他还偶尔到业余京剧队唱上一段,由其胞弟许锦武先生操琴伴奏。
说起来真巧,原来我们是左右紧邻,自20世纪50年代末拆迁后,我们两家又是前后紧邻,和其弟锦武几乎天天见面。这本《梨园冬皇孟小冬传》就是许锦武先生转送给我的,在这里表示由衷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