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车祸看人性
文/刘林海
我上大学的时候,正是倡导思想解放的年代,曾经心潮澎湃地参加过人性问题大讨论。但似乎争论越深入,共识越难形成。后来步入社会,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我便对 “人之初,性本善” 的信条产生了彻底的排斥。前几日,与朋友言谈中又提及人性善恶。我认为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的‘说法更契合现实。有人就说我偏执。只是别人不知,我的这一观念,乃是根深蒂固于三十余年前的一桩车祸。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正是全民热衷经商时期,我也应景在西安与人合股注册了一家石化产品经销企业。某年夏天,我使尽解数从兰州炼油厂搞到一批市场紧俏的QC30号汽机油。万事俱备,却因铁路车皮计划落空而抓瞎。无奈之际,我在炼油厂所在地的西固镇联系上两辆大吨位的汽槽(汽油罐车)。车主起初犹豫着不肯接活,理由是兰州到西安需要两天行程,中途歇脚时常会被蟊贼打劫偷油。但扛不住我给出的高价运费诱惑,又兼我对路途失盗风险愿意自担的承诺,车主还是揽下了这桩生意。两辆车装货后,我亲自押车,随同车主及三位司机一行五人启程。因为感念车主救了我的场,一路上我刻意好吃好喝招待车主与司机。所幸顺利翻越天堑六盘山,安然驶过险道华家岭,中途过夜亦未出意外。眼看着即将进入陕西地界,岂料还是出了事。
汽车经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容我隐去它的名字),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我与车主及司机三人坐在前车驾驶棚里,摇摇晃晃的颠簸让我昏昏欲睡。忽然间,一阵巨大的震荡惊醒了我。睁开眼,只觉汽车像跳芭蕾一样左倾右斜,司机尖叫着左右猛打方向盘,我们三个人轮番着倒伏挤压。终于,汽车的左轮高高抬起后再没有落下,我们的车子侧翻在路基上。
我的位置在驾驶棚最右侧,左侧驾驶位上的司机和中间的车主将我重重地压在下面。瞬间,一阵温热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抹了一把,竟是殷红的鲜血。扭头朝上看时,司机的鼻孔已是血流如注。虽然司机吭哧着欲朝上撑开车门,但似乎体力难支。待车主扭动身子双脚蹬在我身上,才与司机在“哎呦、哎呦”的合力声中,把门打开。待他俩爬出车门后,我才得以站起身,抓住头顶的方向盘,艰难地吊起身子,手脚并用,勉强把自己拖到已然变成车顶的左侧门外。事后,我对这个过程耿耿于怀,为什么司机或车主爬出去时不回身伸手拉我一把。当然,最简单的解释,大概率是槽车司机在危化爆炸物运输事故中须第一时间脱离现场的本能反应。
待我跳下车,眼前的景象还是把我惊懵了。汽车像一只巨大的甲壳虫侧卧在路沿上,沾满泥垢的底盘面朝公路展示出罕见的丑陋,朝向路侧的油罐罐口,未合严的罐盖连同透气孔处,喷涌倾泄的机油已形成了一圈环形的瀑布。而车主与司机正半靠在几十米外的一棵大树上瑟瑟发抖。地上一股油流已冲向远方。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心疼不已中,我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冲上去,脱下衣服团成一团,塞进了拳头大的透气孔中,瀑布立马就小了许多。好在另一辆车上的两名司机跑过来,我让他们快找毛巾来。其中一个人拉住我的胳膊大喊危险, 我忍不住提高嗓门骂了一句:“他妈的,机油炸不了!” 待司机把毛巾递过来,我在罐盖接缝处使劲缠绕塞堵。司机明白了我的意思,又回头拿来扁口螺丝刀,协助我将毛巾撕开搓成小条塞进缝隙。终于让倾泻的瀑布变成滴滴答答的细流。
我浑身被湿滑的机油淋成落汤鸡。回身四望时,却见一大帮村民正在嬉笑连天地用盆盆罐罐盛装壕沟中已汇成一汪油池的机油。我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土堆上,木然地看着这群冷血之人。半晌,才想起联系救援事宜。
那个时候,我还没配上被称作大哥大的手机。我嘱咐车主和司机好生看管现场,自己一路小跑着赶到附近一家单位,好说歹说借用电话通过查号台,联系到一家有吊车设备的救援公司。
等我返身回到事故现场,却见一帮村民正如蝗虫一样拥在倾斜的大罐旁。我冲过去一看,我们刚刚塞进去用以堵漏的毛巾竟被人扯掉,罐口复又出现小瀑布状。而那些端着大盆小桶的人正笑逐颜开地盛接漏油。不远处的车主与司机尽皆显出无奈。我忽然恶向胆边生,从口袋掏出一只打火机,大吼一声:“妈的X,我炸车啦!” 面对我这个从天而降的愣头青,一时反应不上来的村民们呼啦啦四散而去。车主与司机趁机跑过来再次将罐口堵上。多少年来,我一直认为这一壮举堪称我人生中最为勇敢的记录。不过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失去理智,因为我明白靠一只打火机无法引爆甚或点燃流动的机油。
漫长的等待之后,一辆大吊车姗姗来迟。吊车司机看了看现场,提出吊装费需要两千五百元。我申明电话里已谈好一千五百元出场费,何以坐地起价。吊车司机说吊装地形复杂,且起吊油罐有风险。此时,我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只剩就范的份儿。忙碌了个把小时,事故车终于吊正,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而令我意外的是,事故车辆竟然可以正常发动,试着开行了几十米,貌似没有障碍。吊车司机解释说,罐车重载状态下,车身倒倾,车辆前部发动机及传动装置被翻转翘起,未受挤压碰撞,故仍可正常行驶。
所幸事故中司机只是鼻子磕碰受伤,并无大碍。听司机叙述事故过程,方知车辆行驶中,突遇村民横穿马路,司机紧打方向盘,形成车身大幅度摆动,引起油罐内的液体油料猛烈冲撞罐壁,导致车辆像跳舞一样失去控制,又兼雨天路滑,便发生了事故。吊车司机显然很有经验,斥责车主油罐内为什么没有焊接防颠隔挡。我这才知道,装运液体的汽槽必须在槽体内部上端焊接井字形隔挡,而我雇用的这两辆车子其实并不符合油料运装要求,尤其是长途运输,但车主显然隐瞒了这一重要缺陷。看着车主尴尬的面孔,我气愤又有何用。
送走吊车,我们意欲离去,不料忽然十几个男女村民堵在车头前。待我问缘由时,他们提出让我收购他们收集的残油。想起方才那一个个拥到罐口趁火打劫的嘴脸,我气不打一处来。再说那已经落地的污染油岂能回收到大罐里?我当然断然拒绝。
然而,待我愤然上车之后,村民们却并没有散去,交头接耳一阵后,车头前的人竟是越聚越多。无奈我再次下车交涉,一个村民直勾勾朝我搓着指头,作起数钞票的动作。见我纳闷,便指着路边刚刚被机油染过的土地,说我们不能一走了之。因为我懂得法律,故而对村民的举动并未感到意外,便冷静地问他们需要赔多少钱。孰料他说出的方案让我倒抽一口凉气。他说这片空地是附近村民的公用地,村民总共百十户,每户赔一百元,总共需要万把元。天啦,这一片污染土地的清理,以我的估算,充其量花不过百十元,而他们竟如此狮子大张口,妥妥的敲诈勒索!
我想起了报警。但再细思量,已近黄昏,徒步去往不知路途远近的派出所报案,来回时间够么?对于一桩赔偿纠纷,警察会出警么?天时地利人和尽缺之下,本地警察能主张正义么?难不成在此提心吊胆再过一夜?
思想斗争一番,我还是选择了协商。在接受批斗似的谈判之后,我强忍怒火与屈辱,接受了赔偿两千元的方案。
赔偿款项支付己毕,汽车打火开动之际,却又有一个女人坐着挡住车头。下车再问究竟。她说我们车子侧翻后压裂了她家的窑洞。我问她家窑洞在哪里,她指了指五十米开外的一处下沉院落。我苦笑着问她窑洞洞底能伸到马路下端么。但她哪肯理会我的言语。僵持了一阵,一个貌似敦厚的老者出面做了和事佬:“娃呀,给她二百块钱,赶紧走吧。” 身心俱疲的我已无力申辩,回身取出两张百元票子交给老者,女人才不情不愿地被拖开。我们终于逃也似地离开了这梦魇之地。
但令人沮丧的事儿并没有完。车开行十来里后,天己傍黑,车主突然提出终止合作,要求我另行雇车卸货换装。这简直是开玩笑,油料液体如何在途中倒装?再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去哪里联系替换车辆?我当然不能同意。但车主似乎换了一个人,冷着脸坚决不肯前行。我问他去哪里找接运车辆。他说可以掉头往回开,到某个县城或大镇一定能雇到槽车。看着车主游离的眼神,我终于明白,他是担心到了目的地,我跟他索赔。
说实话,劫后余生之际,我真没有心思琢磨转嫁损失的问题。事已至此,我从包里掏出我在兰州那家招待所常包房的钥匙牌,诚恳地跟车主说:“我虽是西安人,但常住兰州,我既已说过路上的被盗风险我来担,索性这场事故也由我自认倒霉。相信我说到做到,运费照结不误。”
或许一路丰盛的款待让车主对我的好感残存,他犹犹豫豫中答应了我的请求。
后来货物运抵西安。结算车费时,我的合伙人基于事故成因,一致主张扣车索赔。但我力排众议给车主兑现了诺言。我给合伙人的理由是不能为了一单索赔,断了长期的进货渠道,毕竟车主是炼油厂当地的驻扎者,得罪不起。这说法其实也是我的真实心理。换言之,我的忍让,并非单纯的善良,而是在利益与风险考量中的取舍。
这桩刻骨铭心的事故过去了好多年,但期间的诸多细节仍时常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中回放。面对那场不幸,一个概念上本应纯朴良善之地,却被乌泱乌泱的众人,把人性之恶渲泄得淋漓尽致。我常想,既说人心向善,可为什么到了选择善恶的关键时刻,择善者少之又少。难怪一首《罗刹海市》唱得发人深思:这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
刘林海
二O二四年十月二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