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十二爷

            （作者：曹解路）

        我小时不喜欢我的邻居，从我记事起，村中经常批斗他，大字报糊满了他的大门。我想怎么就与这人是邻居，幼小的心灵很是不爽。

        他是我的祖輩，排行十二，我应该叫他十二爷，他没有男娃，两个女子，应该是三个女子，长女在西安工作，二女在本地教书。小女子随她母去了银川。因为成份不好，他本人规矩有余，但还有些人欺负他。我父是地方干部，不准家人与他家接触。他母親是一个心宽体胖的老人，与我祖母关系好，常到我家来，胸前有个大裹兜，抱个大黄猫与我祖母拉闲话。我很大胆地将手伸进她的大裹兜，掏吃一些很好吃的糖果之类。这是曾祖父的大老婆，只生十二爷和一个女儿，听祖母说那女儿长的特别好看，马鸿逵的儿子看上，曾祖父不愿意，说女儿有病，迁转回老家，中途被土匪枪杀。祖母神秘地说：“实际上是马家军装的土匪。曾祖父名叫曹尚清，据说在宁夏当大官，娶了七个老婆，所以十二爷弟兄们很多。都是同父异母，人家都住各大城市。十二爷解放前也娶了两个老婆，解放后小老婆与他离了婚带着女儿回银川去了。听上了年纪的人说，十二爷两个老婆年轻时跟画儿一样，好看的很。

        在生产队干活十二爷有些木纳，但言谈与村人不同。小时村人劳动间休息时，东拉西扯，我记了两句：桃花嶺戴帽，伙计睡觉。我就在门上喊道：“桃花嶺戴帽，伙计睡觉。”他走在我跟前说：“不是桃花嶺，应是唐王陵！”我白了他一眼，故意大声说：“桃花嶺，就是桃花嶺!”我觉得桃花嶺很好听，唐王陵多别扭，听起来似个吹糖人的。

        他给我讲孟母三迁的故事，我想我碰到你这个邻居也就不能说了，我要是有钱，早就迁走了。但不得不承认，十二爷有很多故事，村里人是不会说的：他能知道张学良的妻子叫于凤至，能说出宋美龄很多风流逸事。并且讲岳母刺字，讲柳下惠坐怀不乱真君子的故事。因为他的渲染，我小学时与女生不相往来，颇有点柳下惠第二的样子。上初中后，性格有些叛道，尤其与女同学一起上学，她那含苞欲放的青春美丽，使我怦然心动，于是我对柳下惠产生了怀疑。那年夏收在场里碾麦，十二爷又对我讲坐怀不乱的故事，我反驳道：一个美女投入到你的怀抱，除非是一个痴愚不堪的人，谁都会动心的，我反正做不到坐怀不乱，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我一个吃五谷杂粮的凡人。十二爷像个道学家似的对我进行非难。我急不择言说道：“你旧社会娶两个天仙似的老婆，还讲说什么坐怀不乱？”怼的十二爷无言以对，嘴里说着：“哟，不可理喻，孺子不可教也……”使我想到鲁迅笔下孔已己。他说我是盗跖，我也不懂，可能是骂我的古语，懒得理他。

        批林批孔评法批儒中，方知盗跖是法家人物，其实是柳下惠的弟弟，先秦古籍中被诬为盗跖，或桀跖，是战国时期奴隶起义的领袖，曾大骂孔子是个伪君子。毛主席在《贺新郞·读史》一词中曾写到“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夸赞盗跖。

        文革中，从他家抄出蒋介石像、阎锡山像、马鸿逵像，有于佑任、张群、宋伯鲁的真迹，有金子、玉石等，有许多古旧书籍。十二爷夫妇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街，他很固执，被年轻人踢打。一次，一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两脚将他踢倒，他躺在地上，我看不过，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将他扶起，他痛苦地说：“要遭报应的。”

        农村人大部分心底善良，同情只是不敢言说，敢怒而不敢言，怕受连累。

        十二爷写得一手好字，村上过红白事，大都是他写挽联喜联，内容没多变化，一个人从前欺负过他，亡后其儿子请他写挽联，他仍然写了谀词。我说：“你大多挽联千篇一律，没有新意。”他很无奈。

        一次开批斗会，一青年大喊：“鼎坤十恶不赤，绝不铙怒！”他拧身更正道：“十恶不赦，绝不饶恕。”哎呀，十二爷，真是糊涂的可爱，戏都演到八义图上咧，自己受批斗，还有心替人家更正文字。

        一辈子受尽屈辱的十二爷，要求政府摘掉地主分子帽子，但翻尽档案，他就不是地主分子，他苦笑了。后来返还了他一部分财物，他也就不追究了。

        作为官僚的公子哥，对我党和政府，内心是反对抵触的，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和他的工作经历，都与我党反其道而行之。对他的批斗，并不冤枉他。

        但是某些青壮小伙子无端欺辱打骂十二爷，其行为令我所不齿。

        他宣扬忠孝节义真君子那套，与新社会道德风尚格格不入。说什么：英雄好酒，才子好色；善不生财义不领兵……其实不值一驳。他熟知礼泉名人宋伯鲁、范紫东、阎志霄、李蔚芝、寇佐翰等。

他家藏书甚多，有金圣叹所批才子书，有桃花扇、西厢记、长生殿等，他让我看，大多文雅难懂，所以未看。我的底子太薄了。

        晚年他让我替他写挽联，我对他那一套不满意，所以另拟一副：仁义道德是崭新风尚，善良品格为行为现范。他看后说：“不文雅，俗气。对仗不合律。”我一笑置之。

        他老了向我索要书看，我把《创业史》小说让他看。他后来还书时说：“俗。”我听后高声说：“你一辈子光会读之乎者也，这么好的书你看不懂！”

        后来不知怎的他相信鬼神，相信因果报应。这些我认为他有些可笑。

        一九九四年大年三十晚。他问门上小娃干啥？我说是年三十。他取来笔纸砚让我给寿星写了一红对联，给我说寿星给他托梦来。后来还让我给他银川小老婆的女儿写了一封信，只记得那位姑姑叫望琴，从未见过。

        一九九四年春节后，快九十岁的十二爷终于与世长辞了。我每每与人谈到他，说他家学深厚，空有满腹锦绣文章。

             二0二三年三月十五日

作者简介：曹解路，1950年10月生，礼泉县药王洞王店寨子村人。2010年从礼泉县人民法院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