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饲料地
文/黎道忠
出门向西,在太阳落山的北坡,有一块长满荒草的斜坡地。这块杂草丛生,灌木遍地的荒草地,曾因父亲的精心耕作焕发过青春,地里长出的作物,不止一次救过我们全家十口人的命。如今父亲远去了,我们姊妹也陆续地搬进了城,这块地就渐渐的荒芜了,如今这块地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杵着拐杖,站在荒凉的山坡上低眉垂首,喘着幽幽气息,用生命的最后时刻享受着太阳落山前的余温。
晚秋的风一遍遍地吹来,齐腰的野草和灌木在荒地里显得衰老而荒凉,时而偏西时而偏东的野草在山风的吹拂下有气无力地站着,那丝仅存的气息像在维系着它衰老的生命。因为在北坡,地面享受不了多少阳光,出产的粮食有限,特别是乡村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北坡地因贫瘠而无人问津,送人耕作也没人接收,只好让它荒芜了。
这块北坡地原本是一块不出多少粮食的社地,父亲中年时赶马车经常为队里拉粮去公社粮站交公粮,队里本应给马儿饲料,可队里没有余粮,于是划北坡地给父亲,全当作给马儿的饲料,因此我家称这块地为饲料地。
饲料地日照时间短,收益不大,父亲因地制宜地不断改造它,常常在天未亮时就起床,然后随意喝几口凉水下肚,急匆匆地把还未睡醒的太阳背着就上了北坡饲料地。
除去地里的野草是最起码的劳作,砍除地里低矮的灌木丛是必须的功课。当太阳在父亲脊背上睡醒而从东边山坡露出半个脸蛋时,父亲早就汗流浃背了。来不及休息,父亲要把拔除的野草、秸秆和砍伐的灌木丛背到南坡,在太阳底下不停地翻晒,晒干后又背到北坡饲料地堆砌起来,再加上荒地里捡拾的石块一起焚烧。一次次地架起石块燃烧,大石变成了碎石,碎石变成了粉末,父亲用最原始的方式改变着土壤结构,使原有酸性的土壤在燃烧的碱性灰烬参与后慢慢变得中性起来,因而使不出什么粮食作物的荒地渐渐有了生机,饲料地在父亲一次次的汗流浃背后变得春意盎然起来。
来年初春刚至,父亲就开始忙碌起来,背粪上山,除草施肥,捡拾粹石,一样也没落下,别人还在犹豫种什么物种的时候,父亲就托人从威宁买来洋芋种下,一个多月后,嫩嫩的芽尖从地里冒了出来,不几天,芽尖上便吐出绿色的叶片。看着这些绿绿的、带有细细绒毛的叶片,父亲高兴极了。他轻轻蹲下,伸出黢黑、笨拙而又满是老茧的手,轻轻触摸着厚实的叶片,生怕自己的不经意碰落细嫩的叶芽。他触摸着,不时抬头看一眼一垄垄冒头的叶芽,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意。
二个多月后,洋芋竟长出一尺来高,然后便一蓬一蓬地开出花来。白的,粉的,黄的,红的全都有,整块地像绿色的海洋充满了花的色彩,给荒凉的山坡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父亲想尽办法不停地给洋芋施肥,肩上的老茧一次又一次地剥落,但父亲从未停歇,哪怕从家到饲料地的路较远,哪怕担着粪便还要爬坡,父亲也从未停歇下来。扁担在父亲的肩上不停地游走,爬坡气喘吁吁时也只是稍站一下,他舍不得把不多的农家肥丢弃在路上,咬牙也坚持挑到饲料地,然后手握两端粪桶,慢慢地,轻轻地,不偏不倚地停在泥土中,生怕挑到土里的粪便浪费在泥土里的碎石上,从而减少给洋芋根梢的施肥。
放下扁担,父亲开始给洋芋追肥。先把茎叶理顺,然后顺着根部给每株洋芋浸入半罐农家肥,长势稍差一点的多追加一点。不空位,不欺瞒,做到每株必追,不落下哪怕是最弱小的一株洋芋。
父亲的辛劳减少了阳光不足对洋芋生长的影响,略带泥砂的土地因适合洋芋的生长使洋芋快速地生长发育起来。无论天晴还是下雨,父亲常常一个人蹲在洋芋地边的土坎上看着长势良好的洋芋,山风一吹,花白的头发像一蓬蓬衰败的野草在头上左摇右晃。阳光照在头上,每一根头发都闪动着灰色的暗光,他一遍遍地看着绿莹莹的洋芋地,他守望着,紧绷的心弦从未有过松驰,他担心洋芋是否结果,是否有所收益,因为生产队分给家里的粮食不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饲料地融进了他的努力和希冀,融进了他的汗水和艰辛,那是一家人能否吃上饱饭的最后希望。
洋芋的茎叶在夏天越长越大,根下生长的果实使泥土迅速膨胀起来,胆大一点的甚至挤破泥土,露出半个脸来羞涩地张望着荒凉的山脊,剩下的在地下你挤着我,我拥着你成群地团结在一起,父亲灰暗的眼睛充满了光泽,他如释重负地拔起一窝又一窝洋芋,幸福充盈着父亲黢黑的脸颊。
丰收了,从未有过这么多洋芋,它解决了我们一家人短缺粮食的艰难时日,当我们把煮熟的洋芋端上饭桌正要吃时,父亲阻止了我们,他把洋芋轻轻端起,苯拙的双手用从未有过的敏捷恭敬地送入马槽,马儿在短暂的鼻腔喷闻后轻轻地鸣叫一声,然后迅速扭动着嘴唇吃了起来,父亲笑了,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
因为有了饲料地,我们一家人充满了希望,因为有父亲的艰辛付出,我们一家人从此不再有青黄不接的断粮时日……
作者简介:
黎道忠,贵州黔西人,半朵中文网签约作家,有作品散见于《贵州作家》《贵州日报》《劳动时报》《贵阳晚报》《毕节日报》《乌蒙新报》《高原》《花都》等报刊杂志,偶有作品在全国征文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