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高风——读史札记
文/耿朝晖
我常常对乡友说,家乡的风景迷人,而家乡的古人更加迷人。对于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这片被人们瞧不起的“南山坎”的土地,应该恭敬地俯下身来,亲吻这片热土,开垦这片丰腴的灵魂家园。对于家乡的古人,应深深鞠躬,感谢他们的恩赐和留给后人宝贵的精神财富。
非义不取的赵遵
栗峪河东的窎庄(现下庄行政村吊庄自然村),过去和栗峪口村是一个村子,听老人说药王洞就是两村的善男信女共同建成的。
近读民国二十二年于右任题写书名的《重修鄠县志》,发现“义世”栏有不少人物是咱的乡党:“赵遵,南乡窎庄人,心地光明,非义不取。曾道拾白金数十两,璧原主,无德色,年逾四十,连生二子,皆贤达。人以为盛德之报。”
说的是这样一件事:有一个人叫赵遵,是户县南乡窎庄人,四十岁以前没有儿子。此人心地光明,为人坦荡,不取非义之财。有一次,在路上拾到数十两白金,硬是在路上等,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忍受了多少或寒或暑的天气,终于等到遗失白金的人,完完整整地交给失主,言语间没有一点高风亮节的自我炫耀,厚厚道道,朴朴实实。后媳妇连生了两个儿子,都是很有名的贤达之士。人们说,这是上天对盛德之人赵遵的恩赐和报应。
白金就是银子,30两白金,在清代,起码能置四五亩地。乡党赵遵与现在那些贪婪者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买山义行贺遇霖
还有这样一段话:“贺遇霖,字雨亭,先世合阳人,幼随其叔父来,寄居涝峪口,后以木商起家,集资钜万。村南马尾坡峪每暴雨发水,村人恒有其鱼之叹,遇霖慨然捐钱千缗,买山上坡地数百亩,荒为森林,水患遂息。村人感之,共匾门且刊石颂德。邑令杨玉章为之记。”我怦然心动,专程去涝峪口,发现村委会处,有“敕授文林郎诰受奉政大夫鄠县知县候选同知蜀成都杨玉章撰并书,大清咸丰十年岁次庚申二月中浣谷旦”竖立的《买山义行碑》:
鄠西南涝峪口有堡焉,西环涝水,东接栗峪,直南则马峪沟也。峪口北对堡门,相去仅里许。岁久年深,峪中沙石垒积其底,高于城堡。加以年来峪内树木开垦一空,每当夏秋之交,霖潦横生,沟水泛溢,村人恒有其鱼之叹。堡外有盐知事衔贺雨霖字雨亭者,其先郃阳人,僦居于此,今三世矣。仁厚性生,慷慨有素。见兹峪于癸丑戊午数年之间屡受水患,思所以捍御之,乃纠村人而言曰:吾堡其听没有于水乎?佥曰:非荒此山使树木丛生以聚沙石而阻横潦不可。顾山各有主,地各有粮。荒山必先买山,买山之费,堡之人实难办此。雨亭曰:此事余其竭力图之,期与诸父老观其成焉。于是捐钱壹仟贰佰串有奇,选里之老成经事者,采买此峪中之地,南界岭表,北距谷口,东西买到之处,各镌字于碣,以志久远,毋任斧斤之人,并牛羊之牧。庶乎树木日生,山复其旧,水节其流,而人可安其居耳。异日者,天施地主,加以人之爱护,凡沟中所产竹木果品,除每岁本应输钱粮外,积其余息,当设立义学,以训吾乡子弟。议富而好礼者,督理其事行,见山之材与人之才蒸蒸蔚起,为一村兴利,即为国家储材,一举而两得,其为益岂浅鲜哉?里之人受其福,思彰其善,述其颠末,恳为记之,以告将来。夫之情莫不惜其财,彼家庭骨肉尚有借耰锄而德于色者,矧引千余缗之费,置之荒凉芜杂之区,为邻里谋安全,此其举措,不诚今世之空谷足音哉?是真足以风世者矣。余既书“惠周闾閈”以额其门,今复徇里人之请而记之如右。
读罢志书,又观碑文,你不得不为我们故里的高人高风击节点赞。
癸丑戊午年,即1853年、1858年,马尾沟爆发山洪,涝峪口人“恒有其鱼之叹”。一个随叔父在涝峪口经营木材的异地商人贺遇霖,捐钱一千二百吊,买马尾沟坡地数百亩植树造林,消弭水患,是何等地高大?正如碑文所说的那样,“彼家庭骨肉尚有借耰锄而德于色者”,兄弟妯娌之间常因借一把耰锄也露出不满意的样子,而他,却把一千二百吊钱投入荒野,为邻里谋安全,此举难道不是人说的空谷足音?在此基础上,还积“沟中所产竹木果品,除每岁本应输钱粮外之余息”,设立义学,以训吾乡子弟。不是看我投资以后,能给我多少回报,而是将“余息”用来办学校,育人才,这个乡村商人的境界比如今一般贪财的商人之境界不知要高多少倍?我们前多年动员捐资搞“普六”“普九”,封建社会的贺先生,是谁动员他了?我们搞秦岭生态保护,网格化,电子化,当年的贺先生,是怎样的思想启发他“买山义行”,成就了一个秦岭生态保护先行者的壮举?
丙子武举刘大鹏
刘大鹏是东涝峪口人,是光绪丙子(1876年)武举。志书是这样记载的: “刘大鹏,字云九。幼奇贫,习商业,好读书,逢人问字求讲解。久之渐通文理。同治初,发逆至。铺东以六百金匿櫃下仓卒逃已,而虑为贼所发。募学徒中能取者,莫敢应。时大鹏年十六,奋勇携刄,暮夜潜归,出入贼伍中,濒危者屡,卒囊之来。铺东深感激之,奖百金,不受。由是颇蒙优待。乱定后奋志立功名,握算余兼习武艺。光绪初入邑庠,县宰王骧衢深器重之,留署教子侄射。大鹏,美丰标,善辞令。先世自其祖若父,皆以武举历署游击及守备,询之知将门,则警曰丹桂固有根也。赠有武将家风门楣,再广文人品格,身骨双清之句。后掇武科授武信骑尉兵部候选儘先千总,升吉甫查南山矿务,委大鹏协办。旋以与邑宰某意见不合辞谢。性刚直,不拘小节,与人交有过必面规,不少徇而举止优雅,不类武人,人咸重之。”
这段文字记载了这样一个武举的成长史:家贫穷但爱读书,属于不耻下问的好孩子;十六岁时胆大心细,一个人藏着刀子,晚上潜归贼伍中,为铺东取回藏在櫃下的六百金,铺东奖励百金不受,可见还是一个有胆识、有品质的好少年;后因兼习武艺,受县宰器重,教其子侄学射箭,再后任武官协查南山矿务,受到重用;正在“如日中天”之时,却因与邑宰意见不合而“仰天大笑出门去”,可见还是一个脾气直倔,不愿与官府打交道的“陕西楞娃”。可亲可敬,真乃直愣愣的“南山坎人”。
医拳双佳李兆南
读古书就要细读,细读就有发现。读卷之五二十四页有这样一段记载:
“李兆南,白云堡人。精岐黄,诊脉能判生死,言十九中,人皆知其为国手而不知其通拳艺也。回乱作邑,联合堵御者千数百人,一战而溃,死伤枕藉。兆南持鎗单身贼丛中杀出重围。一日黎明,贼猝至,家人促之起,不起,鼾睡如故,及贼人入门,始从容撚槍徐步出。贼以素闻其名,相戒不敢犯。由是贼盘踞村数十日,兆南或出或入,若无事然。盖兆南善六合枪法,相传得自某僧,生平不谈技,亦不轻授人。”
白云村竟有此其人,诊脉能判生死,被时人称为“国手”。了不起,国家级别也。令人惊奇的是“持鎗单身贼丛中杀出重围”,可见拳技高超。最能使人惊叹的是“贼猝至......鼾睡如故”。当贼人入门时,“始从容撚槍徐步出”,其“正可压邪”的胆识可为上上。关键是“善六合枪法”。“六合枪”是传统武术,不管是“拦”,是“拿”还是“扎”强调“攻守变化都在瞬息之间”;不管是“外三合”的“腰、手、眼”,还是“内三合”的“精、气、神”,都讲究一个“快”字。看来武术进校园是必要的,不仅能抵御外敌,更重要能强身健体。
积学之士南久安
二零二二年第一场雪,我站在老家的屋顶,朦胧中,突然看见一个人正从栗峪的山顶黑虎嘴下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这个人头裹庄子巾,披一身蓑衣,脚上裹着毛毡子,缠着脚码子,一步一步下山,不小心“哧溜”一下,滑入十八盘的沟涧......
这人便是南久安先生,家住户县罗什操七保上庄村,是户县有名的积学之士。当然,相隔近九十载,我岂认识南久安先生?但从李萃亭先生《与南久安之往来》的文章里,我认识了这位被号称“空谷足音”的学者。
李萃亭先生,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听说是蓝田牛蓝川的得意门生,也是进入中国共产党“七大”烈士纪念册的响当当的人物。当年就是他冒着杀头的危险,于1932年9月13日晚,与李希平等带领70多名青年农民,发动了“祖庵踏区”行动,捣毁了区公所,杀了所长。当年11月份红四方面军过境的时候,就是他组织甘西小学师生刷写标语,迎接红军。可见李萃亭先生不仅是专注理学育人的大师,还是一位救国救民的大人物,能让大人物敬仰的南久安先生自不是一般人物。
李萃亭先生之四兄李沉斋,从当时一个叫巩晓洲先生处发现了南先生的日记,观后视南先生为空谷足音,“择日洁诚拜访”。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南先生在栗峪黑虎嘴教学,沉斋先生越河爬坡赶到黑虎嘴,当时先生打柴未归,只有静等。终于等到砍柴的先生,沉斋先生看到南先生“短衣外束,破袜草履,朴拙之状实处意象之外”,颇为惊叹。遂纵谈经史及《性理大全》等书,先生片段背诵,无一遗失,沉斋先生深服。暮归时,南先生亲送沉斋先生至涝河东岸。第二年正月初,李萃亭先生又拜访南先生,与先生同游药王洞、大悲寺。正月十六,南先生又回访了萃亭先生,“对榻夜谈”。南先生知道萃亭兄弟喜好阳明哲学,“意甚不怿(高兴)”。
“民国二年癸丑,李子谦来访,盘桓数日与予同访先生,子谦甚服先生见道之的,卫道之严云”。民国三年冬,李萃亭、李沉斋兄弟同到上庄拜访,午饭后同游大悲寺药王洞清凉山。1919年,南先生在大悲寺设馆,“引水为池,结茅为亭,池种荷花数丛,嗣后与乃弟复堂同馆于此”。
民国十年,南先生到郝家寨设馆。郝家寨学馆与沉斋先生的温氏宗祠学馆及萃亭先生的榛子庵学馆相距不远,从此三人“或五、六日一晤,或七、八日一晤,晤则欢笑无厌,棋酒浃洽”。三月三,“久安携酒瓶来,约游山。于是率学生十数人游甘谷”。路上久安出一联“春游春山饮春酒”,萃亭先生遂有“春游春山饮春酒,微吟缓节相携手......南君南涧说南华,李子李下论李叟”等诗句。民国十六年,兴平“张果斋先生来予宫氏宗祠学校会讲,特约久安相晤。先生冒风雪徒步数十里而来。”民国二十年春,“牛蓝川来会讲,蒲城贾端甫,鄠邑阎干卿等同来,先生亦来会”。民国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年,三人之间都有来往。“九.一八”事变后,“予改组学校,久安先生不喜”。见学生穿制服,斥之曰“何为着此衣服?”萃亭先生譬说:“学生生于民国,学于民国,即宜民国制服、制帽”。先生遂无言。“然自是,遂屡过我门而不入我室矣”。
从这些记载中,可见南先生是一位喜好山水,善交名流,偏爱墨学,不喜阳明,辛勤俭拙,见素抱朴,严于卫道的老学者,是名实相副的“空谷足音”。
网上有人说到了南久安先生,我向学生南志武打听,知上庄南家确有此人。专程拜访南靖西先生,先生正打麻将,只好改天再谈。后与南生义先生交谈,搜集线索。不料第二天,八十多岁的南靖西先生竟开四轮专程到栗峪口,为我送来李萃亭先生的《与南久安先生之往来》。并说了“南家为南稻务人,接纳化东崔家一子,发展至上庄现南家一族。四姥恒太即久安,给县长都不坐,在十八盘教书。六姥在长安当县长,在咸阳底张村买地,死在任上。十姥在镇嵩军围城时牺牲在西安”等语。我依此素材,遂成此文,以表对故里高人敬仰,同时旨在以勉后学。
民国《重修鄠县志》里有不少故里孝行人物,如上庄因母病“涕泣不食,没后哀毁骨立,与弟福顺友爱尤固”的刘义成;如直峪口人,“家贫好学,舌耕养亲,甘脂不缺,里人称为孝子”的李珍;如窎庄祖籍太平峪,“视侄如己出,家贫在涝峪背为生,后家道小康,温恤困穷,老而益笃,年八十余犹早起晏眠。九十岁没”的赵有烈;如涝峪口“抱母便溺”的刘二和“少好游侠,精拳术,性嗜酒,慷慨悲歌,居间调解,五十岁摒绝荤酒,朝夕忏诵,医道济人,不受馈遗”的传奇人物刘彦芳等。不再赘述。
一诗留世李焕堂
每当我走过李焕堂老宅的时候,总感觉有“文不养家”的感慨。一个秀才,给人教书的先生,死后只留下两间棒棒房。儿子炳乾穷得叮当响,孙子稳才老是娶不下媳妇,后以自己居住的两间旧房抵押,娶了个名叫“稳子”的二婚女人,没有生育,李稳才也不知骨瘗何处,稳子后夫镇安人赵清高又死在监狱。前几年,仅有的两间旧房也轰然倒下,留下的宅基地被族弟种上了菜。
近闲来无事,翻阅《历代诗人咏户县》,突然发现清末秀才李焕堂的一首诗,又有了“文能传世”的激动。
诗是一首七律,题目是《清凉山》:“长乐洞中归散仙,濡头草圣说张颠。春秋冬夏朝还暮,风雨云雷池合天。尽送光阴入酒盏,都移造化入诗篇。这般意气谁能状,借得尧夫笔似椽。”
这首诗,是一首记游诗:首联说几个游览了清凉山风景的秀才文人,归来在长乐洞中坐下。拿起毛笔,濡湿了一下笔尖准备挥毫留墨,忽然想起来唐代草圣张旭。颔联说一年四季变化很快,一天的变化更快。刚过了早晨,又到了晚上;刚过了秋冬,马上又是春夏。我们只有在池水里能看见峻秀的清凉山与茂盛的草木合为一体,并永恒相约的美景。颈联说光阴在推杯换盏中悄然过去,造化美丽的风景进入了我们的诗篇。尾联进一步说,这美丽的风景谁能准确地描摹,要说得好还要借邵康节那如椽的笔。
全诗紧扣清凉山风景,发了一通文人游览清凉山的感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美景如画,谁能给太阳月亮拴个绳子让我们永远不老,与这美妙且难以描述的美景同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