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禾情结
文/刘林海
某次跟朋友聊天,谈到生计问题。朋友说他不明白中国人为何把生活的必需品排列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明明米重于柴,为什么却屈居第二。我便说了我的理解:人类别于其他动物的最根本因素在于将生变熟,烧火的柴禾自然是统领全局的核心要素。其实我也知道这种说法难免牵强,只不过这种认知的背景,说白了是深藏于心中对柴禾的眷恋。
我的童年时代,家家户户都用柴禾做饭。每到造饭的时刻,不约而同的拉风箱声就像众多的竹板同时敲起来。随之淡淡的烟雾就笼罩于高高低低的茅草屋顶上,那略带些呛鼻的烟火味便为饥肠辘辘的人们制造出亲切的期待。乡下人不挣钱,鸡屁股银行掏出的仨瓜俩枣买盐巴已是紧涩,别的生活用品完全依赖自给自足,首当其冲的柴禾当然是自产的。灶头的柴禾按品质分几类,上好的是硬柴,大多为棉花秆,因为耐烧,厨房人手不够时才舍得用。好柴是麦草,不但烧着火力旺,做出的饭也香。赖一些的柴是苞谷秆之类,火力弱,不经烧。还有一种尾子柴,是麦壳之类的柴屑,烧起来火小烟大。柴禾一般堆在庄户人家后院。在庄稼汉心目中,柴垛的大小,丝毫不亚于粮囤的盈亏。
我五岁那年的冬天,因为家族分家变故,几近断炊。父亲虽从亲戚家借来粮食,但却仍是发愁柴禾没有着落。在我们老家,借粮买粮属于常态,但从未出现过借柴买柴的情形。然无米之炊难为,无柴之炊亦难为。无奈之下,父亲跟邻人死磨硬缠用四分钱一斤的价格买了一百斤麦秸。这一桩在村子里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稀罕交易,就一段时间成了村人津津乐道的趣闻。
因为卖柴谐者“卖财”,给我家卖柴的邻人受了乡亲们的奚落,后来就再无人肯给我们卖柴禾了。于是母亲常带着我们姊妹们在村外拾柴禾。冬天的田野上,干黄的麦苗萎缩在泥土中躲避严寒,大地像被巨大的扫帚扫过一样光溜溜干净。我们寻找黄土中若隐若现的苞谷枯叶,那是种麦前因为作务紧张不曾被收获干净的遗留物,被犁头半翻进土中留给我们的恩赐。这个时候,倘若看见一团拳头大带泥巴的苞谷根,那简直不亚于发现了宝藏一般让人高兴。偶尔,母亲会站在一棵碗口粗的杨树下,使劲摇上一阵,待纷纷扬扬的树叶撒落后,便会有一场令人惊喜的收获。
终于有一天,父亲用自行车驮回了小半袋炭。起火做饭时,竟引来不少人围观。有见过世面的人问父亲黑炭是国家的计划物资,怎么能允许私人买回来。父亲笑而未答。用炭烧火时,父亲特意让母亲拌上水,说这样经烧。我很奇怪本不相容的水火为啥可以混在一起,就问母亲。母亲说不加水的煤末太稀松,会被风箱吹飞。我就又纳闷为啥柴禾更稀松却吹不走。这个问题后来困扰了我许多年,直到我上了中学,特意请教化学老师,才知道水遇上燃烧的煤会生出氢气,氢气可以燃烧,方解了疑。炭的使用,又让我们家成为村人羡慕的对象,也让我在小伙伴中有了骄傲的资本。
炭的使用终是昙花一现。拾柴禾其后就成了我们家重要的劳作事务。那时候大部分耕地归生产队,集体饲养室槽头养着几十头牲畜,麦草喂牲口常常捉襟见肘,根本没有柴禾分给社员,村民们就靠着自留地冬夏两料的麦草秸和苞谷秆喂灶膛了。普遍的短缺,让村人们在麦子割完后的大田里展开了疯狂的拾柴禾比赛。我们姊妹们自然也成了比赛大军中的成员。大田里的麦茬留得高,我们拽着麦茬使劲儿连根拔出来,手指常鲜血淋淋。遇到麦茬太低无从下手时,就用细齿铁耙像篦子篦头一样在地上篦一遍,将那些枯叶腐枝尽数收拢起来。这些拾来的柴就是不甚经烧却也金贵的尾子柴。十来天的功夫,我家的后院亦会隆起一个尾子柴垛。
我捡柴禾的经历中有一个难忘的故事: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我突然发现灌溉毛渠边上,湿土中露出一撮麦秸。欣喜中伸手去抠,不想越抠越多,竟至塞满了一篮子。谁知正当我兴高采烈之际,那个平日让我无限畏惧的生产队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顿叱骂不说,还抢走了我的战果。听着他的训斥,我才明白,被我发现的宝藏,原来是前几日渠水决口时,用来抢险堵漏的麦草。我这一抽走麦草,当然又为灌溉留下隐患。队长又责成我叫来家长运土填上缺口。自知理亏之时,我只好认骂认罚。
我上小学时,随母亲吃住在她任教的学校。因为老师们的伙食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了我一张嘴,母亲就得起厨做饭。母亲在宿舍外边搭了一个简易炉子,当然还是烧柴禾的。我们依然要为寻找柴禾而劳神。我常常在学校四周转悠,每每遇到被风刮断的树枝,便欣喜地拖回家。若遇到学校请木工修理桌凳之际,那便是值得我们狂欢的收获季。为了适应不同的柴禾,母亲发明了几种土灶具,有烧刨花的,有烧锛头的。那些建灶的工艺也引得我的兴趣,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掌握着几种土灶具的制做方法。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从使用蜂窝煤到煤气罐,再到天然气,生活在城市的我虽已将柴禾埋入记忆,但深深植根于心中的柴禾情结却一直挥之不去。前些年为新居购置家具,拆卸包装时收集了一大堆白生生的松木板条。瞧着这些东西,心中就自然泛起阵阵怜惜。无奈实在没有消化的用场,便决定忍痛赠予院子的拾荒者。不料人家毫不领情,反问我支付多少钱的处理费。我目瞪口呆之际,心里竟有了一丝隐隐的痛感。那一刻,与其说我伤心于拾荒者对我善心的蔑视,不若说我苦痛于图腾般的宝物被生生亵渎。
这几年回老家,常见田野里一堆一堆的黑灰。打问根由,得知村子里通上天然气后,上头禁止村民用柴禾做饭,理由是保护环境。于是,果树修剪后留下的枝枝杈杈便闲置堆积于野外。久而久之,占道碍事,便在某个无人的夜晚,被一团一团的大火化为灰烬。面对这形式主义且又暴殄天物的劣行,惋惜中徒留叹息。
但愿我们永远不再回到缺柴禾的日子。
刘林海
二零二四年九月二十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