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接来电
文/刘忘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扰了我的睡眠,在八月中旬这样一个“疗养”后期,我一向是睡到自然醒。可是今晨却被打扰了。
一看手机,已经有五六个未接来电了,号码很熟悉,却也陌生——他毕业两年了,还有什么事?
接上电话,那头传来含糊的声音:“是刘老师吗?”
“是我,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没什么了,就是想你了。刘老师,我好想你啊。”
电话那头,是我上一届的学生,也是我的第一届学生中成绩最差的孩子,小田。这个孩子出生就缺氧,进而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父母为了他的健康放弃了工作,辗转于北上广各大儿童医院,在二十一世纪初,对这样一个原不富裕的家庭而言,这样的疾病是致命的。
万幸的是,先天性心脏病治好了,但是智力方面留存了缺陷,以至于这孩子在班级里长期不合群,也得不到老师的青睐和关照。
和他聊了两句,他也表达不出什么,无非是反复念叨着,想你了想你了,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我耐着性子边洗漱边听他吹嘘自己的初中生活,交了多少多少的朋友,考了多高多高的分数。我不由得在脑海里浮现出在小学里的种种。
初接手这个班级,上一任的班主任就提醒过我,这个孩子很特殊,父母也不愿意承认孩子存在问题。家里对于他的成绩有种超乎寻常的偏执,似乎想证明这是个正常的孩子——但是也很清楚他的能力,只求能够及格。
我刚一进班级就看见了他,坐在角落,阳光散落在他的身前,却映照不到他灿烂的脸庞。一定就是他了。我心里暗想,这个笑容满面的孩子可能是未来数年这个班级最头疼的存在。
“喂,刘老师,你还在听吗?”电话那头传来小心翼翼的试探声,似乎他也习惯了被人忽视。
“我在啊,老师刚才在收拾东西,你说。”
我在班级的第一节班队课就是教育他们要团结,我还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班级里一定有你不想一起玩的同学,但是老师相信,没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也没有什么冲突要被记恨那么多年的。我希望大家能够放下一些偏见,和周围的同学重新认识一下,再尝试接受一下同班的同学们。”
他听完这话,虽然不太能理解我在说什么,但是看着周围纷纷投射而来的目光,笑着向周围比了个“耶”,这一举动,让不少同学偷笑起来。我知道,他们很多人心里,是瞧不上他的。
后来年级愈发高了,有些顽劣的男生时常爱欺负他,不论是延时班抢他的零食还是体育课故意作弄他,他都不会反抗,因为那些顽劣的家伙总是欺负完他留下一句话:“你要是告诉老师,我就不和你做朋友了!”我知晓这件事后,立马将那几个学生带到了办公室,他们从未见过我如此愤怒,战战兢兢地站在我办公桌前,等待迎接我的怒火。
“你们有没有把他当成过你们的朋友?”我努力地压制着怒火,瞥见门口努力地隐藏着自己笨拙身形的他,示意其中一个行径没有那么恶劣的家伙去关上办公室的大门。
几个学生看得出我已经处于爆发的状态,只敢低着头,胆子小的已经红了眼眶。但是我知道,这些人压根没有在反省。
门口那个好奇的家伙压根没离开过,没准这会儿正趴在大门上偷听。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仅有的几个“朋友”被刘老师一股脑地叫走了,他生怕是自己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先把朋友们喊去了解情况。
“我再问一次……”我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我怕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将心中的话语全都向他们砸去,倘若如此,门外的“好奇宝宝”再傻也知道刘老师为何而生气了。届时,他真的会心灰意冷,或许以后再也不会相信这个单纯的“谎言”——我们做朋友吧。
“你们……到底……有没有把他……当成朋友?”我的怒意已经快要爆发,怒目直视着面前的四五个孩子。他们更害怕了,哆哆嗦嗦地回答道:“我们……我们……没有……”
我听到了微弱的抽泣声,以成年人的体能来压迫孩子这样的事情我本也不愿意做,只是这一次的事情让我出离愤怒了,他们竟然利用小田的憨傻来不断从他身上攫取利益,更过分地是,他们还口口声声地喊他——“朋友”。
“为什么……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你们这样对待他的理由!”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你们平时顽皮、淘气,老师都能容忍,但是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你们不说,我替你们说。”我长舒一口气,站了起来,他们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发觉背后就是墙壁,简直是避无可避。“你们就是觉得他善良,觉得他好骗,觉得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不是吗?”我的目光逐渐锐利起来,那几个小子的脑袋越来越低,涨红了脸,根本不敢抬头。
“那我觉得你们真是太失败了,居然需要通过欺骗一个善良的同学来达到自己卑劣的目的,来满足自己欺负人的快感!你怎么不敢去骗一骗班长,怎么不敢去欺负欺负体育委员?只知道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只知道欺骗这样单纯善良的人,你们是什么?懦夫!”门外,我听到了打闹的声音,我知道,应该是班里有同学察觉到了什么,刻意将小田带走了。
“你们自己觉得自己是什么?机智勇敢的英雄?惩恶扬善的勇士?还是什么别的正面形象?!你觉得班里其他同学怎么看待你们?”
“可是他们也没有和小田做朋友!”有个嘴硬的家伙分辨道,眼眶里的眼泪因为情绪的激动吧啦吧啦地往下掉。
“那你呢?你把他当朋友了?你拿他当朋友,就在延时班抢他的零食?你拿他当朋友,就在秋游的时候故意用垃圾砸他?你拿他当朋友,就在体育课上联合他们几个一起欺负他?这是朋友?”我细数他们的一桩桩、一件件“光荣事迹”,看见我掌握了如此多的情况,他再嘴硬也说不出什么,可是眼里还是透露出不服气——你凭什么批评我,我只是欺负了一个没人喜欢的孩子,一个没有同学喜欢、没有老师喜欢的孩子!
我读出了他心里的想法,叹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你们是不是觉得,老师不在乎他?”我彻底冷静了下来,看着他们。
那几个小子没有说话,但是默默点了点头。
“你们错了,大错特错。”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已经卷边了的练习纸,放在桌上展平。“你们还记得刚开学的时候,我给你们做的字词练习吗?”
几个孩子摇了摇头,不明白我突然提这件事做什么。
“这一份纯粹的默写练习,你们做了多少分?”
“80。”
“72。”
“84。”
“75。”
“6……63。”
“你们猜猜小田做多少?95!”我把这份练习放在他们面前,那鲜红的“95”我写得大大的,我太知道这对于一个先天有缺陷的孩子来说这有多艰难了,一个寒假的努力,开学后不断的复习,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字词的书写……这绝不是一个单纯的“95”分练习纸,而是一个笨拙的孩子用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换来的一个证明——老师,我行的。
那几个小家伙看呆了,他们以为这个事事不如他们的小田肯定连及格都困难,可是最终却是远比他们高,甚至就要接近满分。我知道,他们一定认为老师是因为这份练习所以看重小田,于是,我接着说:“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不让小田去写哪些阅读理解和周记吗?不是我瞧不上他,不是我不重视他,我知道他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我也知道他在哪些方面的努力能有价值,我一直在帮助他将这些努力的价值最大化。”我喝了口水,这几个快被惊掉下巴的家伙看着我,等着我接着往下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对吧。”我看了面前的几个家伙,指了指只做了“63”分的小家伙,说:“你在足球场上踢球的水平很不错,我听体育老师提过好几次。但是你看,你语文学习的基础就是没有小田好。如果小田天天拉着你比谁默写错的少,你会怎么想?”
“你的数学成绩好,但是如果和他一样,小田天天拉着你比谁的默写错的少,你能怎么办?”“你的……”“你的……”我一一数过去,他们面面相觑,我继续说:“现在,小田不擅长交朋友,只知道对周围的同学好,那你们应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教他怎么交朋友……”
“我们应该也对他好……”
“刘老师……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对待他……”
“刘老师,我现在就去和他道歉!”
我看着这些幡然悔悟的少年,我明白,往后的日子里,应该再没有这样恶劣的欺负他的现象了。
可是,总要毕业的。
电话那头,小田还在叨叨着自己在现在的班级可受欢迎了,交到了不少好朋友,可是他连一个朋友的名字都说不出,倒是不断念叨着小学时的几个玩伴,问我,他们有没有来看看我。
如果真的有那么多朋友,这个家伙又怎么会在暑假想得起来给我打电话呢。
到了晚上,小田的爸爸发现了他的通话记录,连忙打给我,不断和我道歉,说他的儿子打扰了老师的休息。我顺势问了问他在初中的情况,他爸爸只是叹气,说了句,他什么情况,老师还能猜不到么。
我默然,虽然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可是听上去总是这样让人神伤。
我沉默了一会儿,电话里外两个大男人都在为一个可能永远长不大的男孩担忧。我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说,如果他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倾诉的对象,就打给我吧。
我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那头有个女人的抽泣声,他妈妈原来也在。这对夫妻后来下海创业,每天天不亮就要去离家四十多公里外的服装城开店,天黑透了才能到家,到家以后还要辅导他的作业。我明白父母的辛苦,也知晓他们内心的苦楚。
“谢谢你,谢谢你,刘老师……在我们家孩子毕业以后……还……还这样关心他……”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只能说了几句应付式的“应该的”之后,挂了电话。
从那天起,直到开学前,我的手机总有几通未接来电,我知道,这是我的“小朋友”打来的,他需要我这个“大朋友”了。
作者简介:
刘忘,一个热爱文学的青年,一个热衷创作的教师,一个想要步入文坛的无名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