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乡北望
文/陈彦羽
二三年六月,浓云卷过天际。光、雨、影交替在南方湿热的夏季。
山峦连绵,莽莽的绿充斥眼眸。
报志愿的时候,朋友问我要考到哪里。
我说,肯定是西安。那里可是北方呢。我还没看过雪。
北方只是个托辞,为了在众人面前掩下自己的心思。想考西安是因为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二三年是我们相遇的第六年,她离开南方的第五年。这一年她在西安,她的老家。二二年的时候,我们还发微信。她说,一想到我确定了西安的大学,突然就好感动,感觉我很快就会来到她身边一样。于是,十八岁的我也为之奋斗,那个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埋身于课外书研究的女孩,从班级垫底成为了班级、区里第一的黑马。
但高考像南方小城里炽热的风。风过关口,吹散了十三岁时约定好的誓言,和最初的理想。
西安成为遥不可及的彼岸。时至今日,我都会不时想起二三年的那个冬天。当满城的烟火响彻在耳畔,我们隔着半个中国许下愿望,愿今年平安喜乐,万事顺遂。还有,一定见面。
顺遂吗?顺了一半想远走的心愿,但还有一半呢?也许掩藏在了心里,重新生根,发芽。
闽南有个说法,手拿筷子的位置越高,就代表着这个孩子以后会离家越远。
我妈经常看着我拿筷子的手叹气。
后来我爸跟我说,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大半夜坐在电脑前看到结果的我妈,哭了。
我妈从没在我面前哭过。但我看得见她脸上挂着的愁容和不舍。她是最舍不得我远走的,因为她就这一个孩子。
可她也从不拦我。
北方,北方。幻想了无数次的地方。
拿到了北国春城寄来的录取通知书。中学学校的保安叔叔就是长春人。六年里他看着我长大。他说,挺好的,丫头要去北方啦。
8月,初来乍到,走出车站迎来的凉风,扫去了身上残留的那点南国盛夏的闷热、白衬衫沾染了秋天的况味。10月,日光清澈。温度渗过皮肤,没有南方水汽萦绕中湿湿黏黏的空气,愣是裹上人的窒息。我看着光线穿过白桦林,爬上红墙,看着没有山峦遮挡着的、东北平原的天,欣赏傍晚时分沉暗起伏的色调。
同质化的社会,城市裹挟了大地,互联网传递着实时的资讯,生活的细节被放大、放大、再放大。站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中心,看着身旁涌流的人群,熟悉的车型,手机屏幕传出的娱乐音频,似乎如从未离去出生的地方。有时想要提醒自己早已离开了家乡,为此甚至会特意打开手机的腾讯地图,看着自己定位的红点,然后默默发愣、发愣。
我问自己,想家吗。
心是木讷的。没有回声。
直到某一天傍晚,第一次逛长春城。北方的烟囱直立挺拔,工业痕迹被保留在这片黑土地上,是抹不去的底色。这种色调是灰色砖瓦,是连片低矮的平房,是铁轨两侧破旧的电线、轨架之间煤黑色的砾石,是看完了悬疑片与舍友夜行回校时生出的那份心悸,是稀少的霓虹灯,是那份期待之后的失落与怅然。
这是我第一次想家。想家乡的繁华,想家乡高高的摩天轮,大厦的落地窗上灯条闪烁着俗气的红黄蓝绿紫,想海湾里停泊着的蓝灰色渔船,象牙白的跨海大桥在港口远处架起;想家乡人挤人的大街上,一盏盏随处可见的光火中迸发出的嘈杂,在吆喝、叫喊。
北方的夜,安静得让人心慌。
初雪将至前,暮色里,街边亮起的路灯,熙熙攘攘的车流。同根同源的一脉华夏,习俗总是大致相同的,时常听得校外传来隐隐的炮响,在寒风中嗅到烟熏的味道。那一刻觅得家乡寺庙里的烟火味,只觉得心安。
二三年十一月的第一个清晨,初雪落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雪。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涌现那年冬天我们的通话。电话那头,她说,西安这几天下雪了,本来想拍给你看看的,我们最近都穿上棉衣了。
我一直在好奇地问,看雪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笑了,说,你来就知道了,到时候看个够。
只可惜啊,这不是西安的雪。
十二月,我已经习惯了漫天的雪花模糊世界,习惯了它们落在肩头、落在树梢,厚厚地掩埋土地,习惯了裹着厚重的棉服,穿上雪地靴,迎着凌冽刺骨的风踩在沥青路的厚冰上,习惯了有时打开手机,能看见保安叔叔给我发的语音。他总是叮嘱我,那里不是南方,耳罩和口罩是不能摘的。
雪看得多了,也想家,想泉州城永远褪不去的绿。深蓝的海湾闪烁着五彩的霓虹灯,浔埔女的渔船一年四季都在远航;开元寺的榕树郁郁葱葱,庄重的庙堂前,桃花在四月的春风里灼灼盛开;鸟不需要躲藏暴风雪,红瓦房顶之上永远徘徊着小城的鸽群。那里有我的十八岁,经常在没课的时候,随便找一辆公交车,到哪是哪。公交车驶过的地方,往右,山托着无数的树,树用背影剪下落日的余晖。风灌进车厢,带来秋季的寒意。往左,云海绯红,翻涌在连绵的山丘上,远处的苍穹下,跨海大桥卧在一汪暗沉沉的蓝里。对岸,灯火在幽暗的海面拉开一片光影,波光闪动。有人手持吉他,在岸上摆了一圈橘色亮眼的闪光灯圈,用闽南语轻轻地唱着那句歌词:“难道你不知道我爱的只有你吗,怎么掉头就这么走了呢……”,橘色的光圈灿烂而孤独。他站在中央,戴着一定黑色的鸭舌帽,深色的衣服几乎要将他融进背后沉沉的夜。
语言课上,老师介绍地域文化,讲到东南沿海的民间习俗。坐在台下的闽南孩子拼命点头,听到的都是过去十八年间再也熟悉不过的日常。离开时已然厌倦了的、想要逃离的生活,历历在目。
这是第三次想家。想起初一十五关帝庙里,装着贡品的红篮子堆满了庙堂,浓浓的香火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想起逢年过节时的梨园戏,大戏台下老人会结伴搬着椅子来听,很是热闹;想起家里的供的土地公观音娘娘;想起数不完的农历节日里,那些折不完的金元宝,亮闪闪的黄粉沾了一手,很难洗掉;想起村里的陈家庙,大理石上刻着族谱是那些素未谋面却同承一脉的亲人…
舍友好奇闽南话怎么说。于是我背起了那首小时候的童谣:“替哦哦,么咯霍,还领王,么窜某……”
天黑了,要下雨,东海龙王要娶媳妇……
室友说听不懂。闽南话好神奇。
从前妈妈口中念的童谣,如今成为了我挂在嘴边的骄傲。在异乡,这是独属于我的、一个闽南孩子的秘密。
南方,南方。养育了我十八年的地方。
在我离开的那个暑假,泉州,来了各地的旅人。我们肯定欢迎。但,当在关帝庙看到一群旅客捧着松松散散的香火,踩上门槛冲进来,没有秩序地大呼小叫、拜来拜去时,总归是不由地心生厌烦。闽南,敬神明,是有讲究的。拜,必须先拜天宫,后转身拜关帝爷,然后再拜其他小神;香,天宫九柱,其他的三柱,点燃后高举头顶,插香时要用左手,人要面对神明;贡品,几素几荤,摆在供台上要怎么放,也有严格的说法;门槛,一定是不能踩的,得用左脚跨过;跪下来求,必须先自报家门,是谁,家住在什么地方,才能说自己的心愿。
从小被妈妈教出来的一套规矩,当时甚是不解,觉得繁琐,形式,可当我走入大千世界,见到形形色色的人,见过许许多多的事后,那些重复过无数遍的动作、听过无数遍的教诲、感受过无数遍的民间习俗,都在不知不觉中生长,生长,生长。它们融入我的世界观,烙下我的血脉,我的基因。
十八岁前,我会想东北长白山冬月的大雪,会想西南横断山脉夏季的湿热水汽,会想西北茫茫大漠初春的风沙,会想江南的烟雨小镇深秋的乌篷船。十八岁以前,身在南方故乡,日日北望,急切地想要出去闯荡,想要离开,想要认识更多的人。我也曾嫌弃乡音的老土,嫌弃闽南的喧嚣,嫌弃那一片没有尽头的绿。
我以为我会自由,以为我会变得不一样。
可当我真正远游时,它们诉说着我的来处,是我身上最炙热的一部分,是我的骄傲。
它们不是我与世界的隔阂,而是我的保护色。
家乡在,心在,魂在。
二十岁的端午佳节,我点开地图,凝视那片熟悉的轮廓。故乡在南方默默守望,游子向北,走得越远,心里对故土的爱与自豪就越发浓烈
最后,欢迎大家,来南方。
更欢迎,来泉州。
作者简介:
陈彦羽,福建泉州人。目前就读于吉林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二。热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