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失了的手工业之秦岭北麓的石灰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明代名臣,于谦这首荡气回肠的言志诗,说明了开釆石矿的艰辛,及石头只有经过烈火的煅烧,才能展现出其特有的价值。据有关文献记载,新石器时期,我国就有人烧制生石灰,商周时已经有了成熟的生产工艺。随着时间的推进,石灰的用途越来越广泛,全国烧制石灰的地方,可以说是无处不有。秦岭北麓各峪富含石灰石,历来是烧制石灰的理想之地。然而各村堡何时开始,无人能说清楚。据栗峪口村96岁的耿志寿、潭峪口村90岁的明安琦,化丰村(原化羊坡)91岁的穆春胜,和烧石灰世家80岁的曹志杰推算,应该在清光绪年间,栗峪、潭峪、黄柏峪、化羊峪内就有许多石灰窑。民国年间,烧石灰的人家也不少,其中化羊坡(今化丰村)曹家经营的石灰窑规模最大。
据曹志杰老人回忆,他的祖父曹明林兄弟四人,父辈又是男丁众多。因不缺劳力,便租赁了化羊村位于刘家坪的南沟窑和长沟窑及几面山坡。每年秋播后,他父亲曹彦成兄弟数人,就带上土枪、砍刀、粮食,寄居于坡上人家。天天都在租得的山坡上砍烧窑的柴,捆成梱扛到十数里地的窑场,这其间的辛苦不难想象。一个冬天砍光一面山坡,窑场上堆起几座柴山。春节前人回到家,衣服全成了索索串串,棉衣袖子只剩下破烂不堪的里子,胳膊、腿腕上伤痕累累。还有周边的穷人们,也是整个冬天进山三四十里,砍柴背到窑场,换得米面度日。正月十六,大家又上刘家坪开矿。即在山顶含有碳酸钙的石崖上,用钢钎、铁锤打出直径三厘米,深七八十厘米的孔,装入黑火药,用麻纸卷少量火药搓成捻子引爆。一次炸下一两方石头,再用八磅锤砸碎大块。穷人们就用背夹、背笼向窑场背石头。背石者人人手持一根丁字形木拐,累得实在不行了,就用拐子撑着背夹,站着歇一会儿重新上路。 化羊沟炸山取石虽然危险而艰辛,但比起潭峪“千锤万凿”,用铁钎一块一块往下撬还算先进了许多。而栗峪沟因窑小,用量有限,则是许多人在河坝捡石头。这虽然相对省事,但必须“慧眼识珠”。耿志寿老人回忆说,当年常有初操此业者,累死累活背回去的是骨石(不含碳酸钙),再烧也变不成石灰。当年的窑称闷子窑,即在地上挖两米五左右的大坑,用石头箍成圆鼓形,留有火口。装窑时,先用大条石棚于火口之上,然后把石块一个一个立(便于火焰上窜)于条石之上,再平放一层,留有火道,再立着装。两米多的窑腔装三吨多石头(每斤石头烧七两灰),装满后用泥巴封了窑顶(留有气孔),几个人轮流守在火口,烧三天三夜。烧窑人身还边放一杆土枪,见有妇女路过,就朝天鸣响,警示不许靠近,说是见了女人石头就烧不熟了。别看这烧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把柴接不上就可能前功尽弃。而且要掌握好火候,火焰呈红色且有黑烟,说明石头还没烧透;如呈蓝焰,通红的石头往下流黑水,说明二氧化碳已变成氧化钙,就可退火了。若要用块子灰,就用泥巴封了火口,使之冷却十几个小时后出灰;若需要散灰,就大开窑门,使块子迅,速风化。然后掏干净下方的草木灰,让散石灰自然流下。出窑时,周边的男女老少都前来抢着背灰,山路上的人昼夜川流不息。穆春胜老人说他十二岁就加入了这一行列,大人一次背一百八十多斤,还有一些大力士背二百斤,他们这些孩子每人背五六十斤,走几十里山路到化羊庙二道坎收购点,过秤后,每百斤换一升(四、五斤)玉米度春荒。说是1945年的一天,窑还没凉透,人们就拔一撮蒿草衬在手上,抢着往下搬块子灰。其中一人踩碎了灰块,腿陷了下去,大家拉上来时,两腿的皮全烫没了。其时,户县南乡广泛植蓝(叶子能作染料的植物),几乎村村有蓝窖。蓝叶在窖中沤化后形成的汁,加入生石灰,用力搅动才能起化学反应,形成靛(染料)。故栗峪沟、潭峪沟所烧的石灰都肩背担挑,或地轱辘车推着走村窜乡,卖予打靛人家。而化羊峪曹家一年要烧二十多窑石灰,就远销西安、兴平、咸阳、长安等地,做建筑材料使用。曹家还套上马车送往县城北街董师、穆师和武术名家张金仲的灰店,也送向张金仲在西安西大街桥梓口开的灰房。曹志杰回忆说,1950年前后,他还常和父亲赶着马车走县城,过涝店到渭河边。船家把木板搭在岸和大船之间,他们吆车上船,向兴平李彦海家石灰店送灰。说是有一年,曹彦成在西安收了七八十个卖灰的银元,来到西门外一家饭店吃饭,一转身梢马不见了。这可是一整年的收入!没了这笔钱,他回去怎么向弟兄们交代?一家老小吃什么?还有那些割柴背石头,背灰的穷人还在等米下锅呢!他一时急出一身冷汗。就在这时,在桥梓口开武术馆(给杨虎成将军当过教官)的张金仲(长期来往的顾主)也来吃饭,劝他别着急,让其先到武术馆休息。不久,通黑白两道的张金仲果然提着梢马回来了,而且银元一个不少。1953年前后,陕西省建筑三公司在潭峪沟內建窑烧石灰,刑满释放而不愿回家者来此就业,两年后撤离。1963年村民崔凤仪建窑,作为潭峪口生产队的副业,提高了劳动日价格。1968年县水泥厂在栗峪沟,利用崖畔地形,用耐火砖箍直径一米五,高六米,工字钢作炉条的锥形快窑。用雷管炸山取石,用煤碳锻烧,产量很大,1970年停产。1971年石井公社利用这些窑再次生产白灰,1977年放炮时出现哑炮,炸死一人。釆矿时,洞顶塌方,三人遇难,也就停烧了。几百年来,由于长期取石烧灰,加上县水泥厂买断栗峪西坡采石,20世纪70年代后又大兴基建业,进山采矿砸石籽、制米石,造成栗峪沟中的石洞,大得能停放三四百辆汽车。所有采石者都是运走有用的,剩下杂石堆积于河道。1980年农历7月13日,大雨如注,山洪暴发,泥石流从山上滚滚而下。惠安二厂油罐被冲入河道,堵塞了桥眼,河水顿时猛涨,伴着沙石冲垮大桥。粟峪口村医疗站、代销店、焊条厂毁于一旦。杨纯德、董志玉家多间房子,连地基都没了踪影。村子的拖拉机、打糠机被冲出几百米远。了解了这些情况,我也明白了清代咸丰四年(1854),保峪坊、安善坊为什么要在潭峪口竖:“禁止潭峪沟永不得烧石灰”的碑石。看来,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烧石灰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人们生活的困境,但破坏生态也不可小觑。好在化羊沟虽至今还能看到五六十米深,两米多高的采石洞,但20世纪五十年代石灰窑已经熄火。1988年后潭峪、栗峪、黄柏峪所有石灰窑停烧。2008年政府又下令,禁止进山釆石,秦岭北麓生态得以保护,消除了隐患,人们过上了安心的日子。作者:沈秀芳:鄠邑区人,语文教师,退休后笔耕不辍,很多散文见诸于报刊。文风质朴,自然,生活气息浓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