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将军
1944年。
1月。
欧洲原野一片冰雪。
在东线切尔卡瑟这个苏德长期胶着的战场上,双方坚忍厮杀。
德军楔定在卡涅夫突出部,他们把狭长的突出部变成直插苏军腹地的利刃。
苏军以两个方面军夹击。他们不顾风雪,不顾泥泞,决心拔除心腹之患。
28日,以苏联近卫第5坦克集团军为首的精锐部队完成了对突出部的合围,这场二战史上著名的欧州战役被称作“切尔卡瑟钢铁口袋”。
德军两个军6万人被困袋中。
被围重兵里,德军唯一的装甲部队是著名的“SS维京师”。
德军元帅曼施坦全力解围。
可是,他低估了对手。
自2月10日至2月15日,十万德军血战6天,逼近包围圈内的德军已经不到10公里了。就是这最后的十公里,竟然成为他们终生也没能走完的死亡之旅。
解围元帅电告维京师:“救援部队力量殆尽,你们只能突围自救了。”
接到电报, 维京师最高指挥官施特默尔曼将军沉默了。
他明白,这份电报不是抒情诗,而是讣告。
步出指挥部,他和讣告一道跋涉战场。
走过哨兵,
走过工事,
走过堑壕,
走过坦克和大炮,
走过阵亡将士墓地。
在以帐篷搭成的野战医院旁,他久久伫足。
十二座帐篷,两千重伤员。
白雪覆盖,帐篷群落仿佛墓地。
是军规,也是道德:人类军事史上有一条古典底线---不弃伤员。
可是今天,他只能第一次背叛良心了。
两千:
两千父亲的手臂,两千母亲的眼睛。
两千赴汤蹈火、出生入死追随将军的年轻生命哦……
在两千伤员和一个维京师之间,将军作出此生最为痛苦的选择:维京师。
将军运筹突围。
苏军劝降。
认真设宴,从容待客。将军肃穆起立,庄重举杯,他对劝降使只说了一句话:军人兵刃相见。
2月16日,夜色如漆,风雪肆虐。
丢弃辎重,放弃伤员,将军布署突围。
他冷峻下令:“各部自行突围,我断后。诸位珍重,包围圈外见。”
部属大骇。
他们说:“让将军断后保护我们逃生,这是我们的耻辱。”
将军热泪潸然却不容置疑。他说:“你们年轻,我已垂暮,老人保护孩子是责任。刻不容缓,立即行动:这是命令。违令者就地处决!”
将士以《装甲兵之歌》作别:
如果我们为命运女神所抛弃,
如果我们从此不能回到故乡,
如果子弹结束了我们的生命,
如果我们在劫难逃,
那至少我们忠实的坦克,
会给我们一个金属的坟墓。
五万五千名德军以维京师为前锋实施突围。
腥风血雨,尸横遍野。
夙为军之骄子的维京师捅开缺口,被围部队潮水一般涌到河边。
对岸就有德军——可是,没有桥,没有船,甚至没有一片漂浮物:一河隔开地狱天堂。
沿河悄然拉开散兵线,侦察兵探寻浅水区。
三万五千人涉水渡河。
三万五千人。
即使一人一秒钟, 三万五千人也是三万五千秒钟啊。
在那块著名的战略突出部上,施特默尔曼将军和他的战车用胸墙抵抗时间。
三万五千人中,一万五千人成功逃生,两万五千人被苏军堵截。
没有粮食,没有热水,没有一件重武器,突围者被堵截在地狱里。
苏联将军命令:“我们已经给过德国人投降机会,他们不珍惜。他们不珍惜,我们就尽情厮杀!”
末日厮杀。
维京师如雪山崩颓。
打扫战场。
苏联将军命令:一定要找到施特默尔曼将军。
一辆一辆坦克挖掘,翻转,擦拭。
一具一具尸体挖掘,翻转,擦拭。
在战况最为惨烈的突出部之尖端,他们找到了战死在战壕里的施特默尔曼将军。
将军和士兵肩踵相接。
两鬓斑斑的头颅倾侧在冰雪间,一支士兵长枪紧拥在怀抱中。将军回眸遥望,遥望身后那条他至死也没能够望得见的河流。
身后,坟墓一般倔立着他那辆已被打成残骸的装甲指挥车。
看见那支士兵长枪,苏联将军轰然一颤。
他缄默得浑如雕塑。
久久,久久,说出一句话:“应该说我是身经百战的了,可是一位将军以长枪为士兵断后,这是第一次。”
把将军抬出战壕并让他面向大河,苏联将军鸣枪为德国将军和他的士兵步枪下葬。
军人为军人下葬,
老人为老人下葬,
尊严为尊严下葬。
时间,将把人性变成化石。
干渴
1943年4月19日。
柏林——奥斯维辛。
一列闷罐列车启动在地狱门坎上。
肩踵相接、灼热窒息,车厢里挤压着688位犹太人。
688,柏林最后的犹太人。
押车的党卫军军官说,柏林将成为世界上最清洁的城市。
从年届耄耋,到嗷嗷待哺,工程师、园艺师、医生、教授:他们结构成压缩版的《悲惨世界》。
悲惨世界之一角,依倚着一位提琴家。
舞台上如雷贯耳的提琴家。
车厢里缄默如鱼的提琴家。
他的被捕是在舞台上。
正在演出,演出他毕生最为倾心的《蓝色多瑙河》。
刚刚拉完两个乐句,河流就被刺刀切断。
纳粹把提琴家押进这列闷罐车。
穿着演出服,抱着他的提琴。
他说过,提琴就是他的妻子。
他怀抱他的妻子。
是美被世界放逐?
是世界被美放逐?
与其说是移动的监狱,不如说是移动的坟墓。
漫长的列车仿佛漫长的沙漠,驶过湖泊,驶过江河,驶过雷鸣电闪风雨如晦:
可是没有水。
于是收买:
车厢的缝隙中伸出一只只手掌,手掌上托举着金币、手表、戒指、项练、宝石: 一列火车仿佛一座流动的珍宝艺术展览。
一件珍宝渴望换取一滴水,
一滴,
一小滴,
只要小小一滴:
可是没有水。
于是逃离:
勇敢者死于杀戮,
孱弱者死于顺从,
善良者死于无助。
一条生命渴望换取一滴水,
一滴,
一小滴,
只要小小一滴:
可是没有水。
提琴家怀抱提琴一动不动,
他干渴。
他干渴,
提琴干渴,
乐曲干渴。
干渴是战争。
从血肉,
到骨骼,
到灵魂,
悄无声息,
步步进击:
直到把生命逼成石头。
干渴中,提琴家在心里演奏他被刺刀中断了的演奏。
多瑙河,那静静流淌在女人洁白肌肤下的蓝色血脉一般的多瑙河哦。
叮咚,叮咚,叮咚,
蓝色,蓝色,蓝色。
一条琴弦一条溪涧,
一粒音符一粒水珠。
轰隆、轰隆,轰隆——
列车步履轰鸣成生存权利的呐喊。
终点,幸存者干渴成石头。
有血有肉,
有恨有爱,
有歌有哭,
一尊尊背负着十字架从耶路萨冷跋涉出来的石头哦。
只有一人没下车:他就是那位依倚在车厢犄角里的提琴家。
不是不下车,而是他和他的提琴都没有力量下车了。
一片枪口对准他。
站起身,抱着提琴,一寸一寸,步履维艰地挣扎到车厢门口。
仿佛雕塑,他站立在他的舞台上。
缓缓举琴,缓缓拉起他没有演奏完的《蓝色多瑙河》。
转瞬之间,枪口仿佛地狱长出的耳朵,
枪口在倾听美。
扑进湖泊,
扑进江河,
扑进雷鸣电闪风雨如晦。
他是海鸥,
他是水草,
他是游鱼。
雨水是上帝之泪。
他是泪滴。
在如水梦幻中他变成石头。
《蓝色多瑙河》如同大地之血,
血液流淌净尽,
美扑倒在干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