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疯尼姑
文/胡欣
这段故事的开头是阿爹讲给我的。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与阿爹在家附近的河边散步。河边向来好种柳树,枝枝蔓蔓,满目翠莹。柳叶垂柔,乱风一吹,门帘似的荡着。我们散漫地逛着,双手后背,慢慢踱步,在柳叶枝条的缝隙间,倏然瞥见一幢庙宇伫立其前。庙宇红砖堆砌,墙壁上刻有笑脸弥勒佛,弥勒佛圆脸金身蹲坐在上,下面刻有一排小字:阿弥陀佛。
再往前走,大庙正门紧闭,朱红色的门漆已经斑驳,肃穆中透着一丝萧索。门前的树上倒是挂了很多金边红布条,风一吹翩翩地飘着,应是游客祈福时挂上去的。大庙的匾额用瘦金体刻了三个大字:二江寺。
之所以叫二江寺,与我们家乡的地理位置有关。我们祖辈隅居四川平原的天府之国,盘踞在母亲河府河下游比邻而居。而在这之处有个寺庙恰位于府河与江安河二河汇流处,故名为二江寺。二江寺始建于宋朝清道光五年,自宋以来,直至明清,该寺宝刹香火,旺盛极炽,主持积极募捐在附近建了一座桥,于是便有了远近闻名的“二仙桥”。二仙桥别名也叫二江寺大桥,如今已有千年历史了。此桥背后有诸多吕洞宾手持宝剑,韩湘子横吹笛子之类的传说,都寄托着黎民百姓对婚姻和美、家庭幸福的向往和憧憬,这些憧憬化作祈福的心愿,遂左邻右舍都去那二江寺拜他一拜,寺庙年年香火鼎盛、绵延不绝。
后来岁月变迁,80年代改革开放,经济蒸蒸日上,环境日新月异。不过眨眼,人人都穿上了新衣裳,住进钢筋混泥土的楼房,餍足地享受着社会进步以及科技发展带给人生活的红利。不沿着江边走一遭,不到历史的源头望一望,都忘了,人跟着社会的进步走了,可那些古老的建筑还留着那里,走也走不动,于是只能蛰伏着,忍耐地舔舐岁月的伤口。
阿爹有些触景生情,唏嘘道,“曾经那么兴盛,现在怎得那么落魄了。”
于是我才知道了二江寺背后疯尼姑的故事。
阿爹讲,曾经的二江寺比如今辉煌得多。南宋陆游,途经于此,留下《广都江上作》:“微波不摇江,纤云不行天。我来倚杖立,天水相澄鲜。平远望不尽,日落自生烟。梅花耿独立,雪树明前川。好风吹我衣,春色已粲然。东村闻酒美,买醉上渔船。”这首诗描绘的便是二江寺丘峦突兀、江流淼淼、绿树幽深、红墙黛瓦的独有风光,惹诗人流连忘返,其诗词更是千古绝唱,由此可见二江寺之闻名遐迩、香火鼎盛,栖息其间的尼姑和尚更是数目众多,颇有场面。
只是到了70年代的时候,为了响应社会号召,各地必须兴修学堂。那时土地金贵,资费窘迫,找不出别的地重修个学堂,于是上面的领导灵机一动,将二江寺腾出来做了新学堂。现成的地盘,牢固的砖墙,可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吗?人人都满意,于是领导当即拍案施行。二江寺就这样分解了,割出最大的一块地方,变成了学堂。像阿爹这样到了读书年纪的孩子也终于有了处所,遮风避雨,环境清幽,可以心无旁骛地坐着念书了。
但是中间却出了插曲。寺庙分解后,庙里居住的和尚尼姑也纷纷被遣散,大多信徒知道此地再也待不下去,便另寻出路。唯独有一个尼姑,坚决不走。这位师太不知道她法号是什么,甚至连她姓什么名什么也不知晓,再因为后来的一些事,大家便叫她疯尼姑。
也不知道疯尼姑怎么缠着就留了下来,还是日日宿在庙里,应该说宿在了学堂里。人们不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来,也不关心她留下来后干些什么,只知道她常年都不与人说话,疯疯癫癫的。
阿爹讲,那时他们还在读小学,早上是要晨读的。当大家都在摇头晃脑地念着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忽然疯尼姑出现了。她披头散发,手中捏了一只剪刀,她一边拿着剪刀气势汹汹地向人群冲,一边骂骂咧咧地喊,“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给我滚,都给我滚!”孩子们惊叫着四散开来,一回家后就跟父母告状,从此疯尼姑的名号更加响亮。大家一谈起她都是摇头,“她啊,疯咯。”
人们也不知道这位小尼姑是在二江寺分解后疯的,还是一直都是疯的。我却从阿爹的讲述中,探到一点心酸的意味。兴许这位小尼姑在寺庙还未瓦解之前,已经在寺庙宿了几十年,寺庙俨然成了她的家。
出家人的日子是很艰苦的。可以想见,鸡鸣将提的清晨,小尼姑便更衣洗漱,在朝霞微熹时盘膝静坐,紧闭双目。林深四合,灵野空寂。偶有几声鸟啼,和着小尼姑朗诵经文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传过绿树碧波,在空旷的寺庙里哀转久绝。忽而梵钟敲响,清脆悦耳,禅意起、低回悠长。小尼姑六根清净,在这样的寺庙里修行,心有佛法、魂识清透,谁曾想后来却疯了。
疯,也是有缘由的。许是不忍自己筑了几十载的寺庙被分崩瓦解。曾经的佛像供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庵堂里跑来跑去,尖锐的嬉闹声刺破了静谧的和谐。曾经的师友被迫四散,空荡的寺庙里再也没有敲钟的师兄和白髥主持。这是一种深沉的侵犯,无论是身心的还是身外的。无论是虔诚的信仰还是赖以生存的希望,都遭到了彻头彻尾的侵犯,这样的苦痛与无奈,化作怨恨的断肠,致使她做出了疯狂的反抗。可她只拿过那一次剪刀,怒吼过一次,后来便隐匿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声灭迹。
阿爹讲完疯尼姑的故事后,我感慨万千,这何尝不是人生呢?无论是兴办教育,把寺庙改作学堂,还是小尼姑留了下来这些事件,都讲述了人生世上难以言说的波折与选择。寺庙虽然落魄了,但是却变作了孩子们的学堂。无数寒门子弟终于有了读书的机会,在寺庙的殿宇下读书写字,学习知识。通过学习,蒙昧渐渐开化,培养出新一代的国家力量。这样的取舍,是人民群众共同权衡的智慧,是为了社会发展无私的大爱。而小尼姑本人,她的疯是真疯吗?我倒认为是一种可贵的执着。她被迫舍弃了青灯古佛,却并没有流失信仰。我相信,她在数十年的寺庙生活中修身养性,在往后的岁月里,早就练就了通达空灵的心境。无论世人如何看她,亦或是误解她,她都能回归本真,带着一种信念的执着,坚定地活下去。再后来社会发展,复办了更正规更漂亮的学堂,二江寺也就重新做回了它本职的工作,谦卑的温和地遁在原地,倾听主持的佛法与来往游客的夙愿。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小尼姑是否还在,她是否等到了二江寺重新开放的那一天,是否常伴佛灯与禅偕老?听父亲讲完她的故事后,我带着某种敬畏的心情重新审视着面前的二江寺。夜幕将至,这座庙宇沉静地坐在夜色里,不言不语。或许,寺庙大门紧闭的背后,小尼姑正卧在一席榻上,伴着檀香,安然入眠。
作者简介:
胡欣,02年生人,四川成都人。目前就读于英语专业,文学业余爱好者,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家》《普州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