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杯”金秋文化节大赛征文
《丰收的秋天》(小说)
作者:耿志刚
每年的中秋节,我都会从外地赶回老家,看望父母,今年也不例外,快晌午的时候,我开着车从堤坝上下来,沿着蜿蜒的田间土路,绕近道向老家驶去。
突然,一辆农用三轮车,斜刺里从小路蹿出来,险些撞到我的车上,我踩了个急刹车,刚要发火,一抬头,看见骑三轮的,竟然是丰收叔,心里蓦然一惊,去年收秋,他不是被砸成重伤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丰收叔承包了十多亩地,种上了玉米,到收获的季节,他站在地头,指挥着那辆大型联合收割机,没想到的是,收割机调头时,不小心挂倒了路边的电线杆子,恰好砸在了他的身上,当场就昏死过去。
三天后,丰收叔才被抢救过来,不但脑子里出了血,做了开颅手术,还折断了四根肋骨,其中一根插进了肺管,一共做了三次大手术,报销后,仍花了二十多万,才出院回家,一直到过年,他都躺在床上,春节后我跟他告别时,他连话都说不利索,更别说下床走路了。
我满脸疑惑地从车上下来:“丰收叔,真的是你吗?”
“是你,你小子回来啦!”丰收叔见到我,兴奋地比划着。
眼前的丰收叔,脑袋向外歪扭着,瘦的不成样子,一只胳膊掌着车把儿,别一只胳膊耷拉着,手还卷曲成麻花状,尤其他的那张脸,过去是棱角分明,孔武英俊,现在堪比车祸现场,惨不忍睹。
不过,经历这么大的一场灾难,人能活下来,而且还能生活自理,无论怎样,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丰收叔,你好利索啦?”我兴奋地走上前,“真替你高兴!”
我们是近门一家人,又是街坊,他比我大七岁,小时候,经常带着我玩,虽然这么些年,我不常回家,也少有联系,但从心底来讲,感情还是很深厚的。
丰收叔略带磕巴地说着:“要不是你婶子,我早去西边河里,看树林子去了。”从他的话语中,我听出了他对丰收婶的感激之意。
听父亲说,丰收叔被砸住院,生死难料,家里塌了天,而生活的重担,只有压到丰收婶的肩上,而且她别无选择。
丰收叔是独子,父亲离世的早,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走出去,就找不到家门,让人操心不已。他有一儿一女,女儿远嫁他乡,过的并不如意;儿子在城里跑快递,为娶媳妇,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媳妇刚生下孙子不久,还有哺乳期,无奈去了娘家。
母亲曾对我感叹道:“你丰收婶子真行!为救你丰收叔,多少日子守在医院,还砸锅卖铁,拉了一屁股饥荒,当初那么多人劝她,包括你爹也说,让她放弃吧,反正救过来也是植物人,尤其她的娘家人,更是劝她别救了,这么些年,他那么待你,你还救他干啥?”
丰收叔和丰收婶之间的情感恩怨,我是颇为清楚的,而事情的始末,还是丰收叔亲口告诉我的。
那是我上高中一个暑假里,因为晚上天热,我俩就躺在屋顶乘凉,丰收叔那天喝高了,就给我讲起了自己的一段隐密情史。
原来,丰收婶与丰收叔从小定了娃娃亲,那是有一年,丰收叔的爷爷,跟丰收婶的爷爷,一同去修水库,有一天两人偷着去耍水,结果丰收叔的爷爷呛了水,差点被淹死,丰收婶的爷爷拼了老命,把他拉到了岸上,后来两人结拜为兄弟,正好那年底,丰收叔和丰收婶出生了,两人喝着酒,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丰收婶长大后,知道了这件事,对丰收叔很中意。丰收叔却瞧不上丰收婶,嫌她长的丑,当时的丰收婶,个儿不高,黑巴巴的,头发还泛黄,也难怪丰收叔瞧不上。
丰收叔却长得一表人才,简直是“美丰姿,少倜傥,华夏的子弟。”他虽然不喜欢丰收婶,但因为爷爷降着,也不敢造次,就不置可否,寻着机会。正好那年征兵,丰收叔第一个报了名,想着在部队立了功,就不回来了,谁知三年后,赶上部队裁撤,他还是回了家。
丰收叔因为能说会道,便来到一个战友家的工厂,当起了销售员,因为经常请客人吃饭,就成了镇上宾馆的常客。
宾馆的前台,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他一见钟情,赶上有一天,一个当地的混混儿,喝醉酒调戏那姑娘,他不由分说,冲上前去,三拳头两脚打跑了混混儿,姑娘自然就跟他好上了,俩人天天晚上去河堤,靠在一棵柳树上,仰望着星空,先是说着傻话,后来不知不觉就搂抱在一起,顺势倒在了堤坝上……
丰收叔心里清楚,爷爷那一关肯定过不去,就想着与姑娘私奔,但姑娘不同意,让他必须说服家人,然后明正言顺嫁过去。
丰收叔没办法,硬着头皮回了家,爷爷一听明白,就二话不说,把他绑了起来,关进了喂牲口的小黑屋,调头就去了姑娘的家里。
半个月后,丰收叔被爷爷放出来,就匆匆赶往姑娘家,却见姑娘家门口,张灯结彩的,唢呐阵阵,锣鼓喧天,一打问才知道,姑娘明天要嫁人,嫁的是镇派出所长的儿子。
丰收叔身子一软,就倒在地上,醒来后,已躺在自家的炕头,浑身无力,大病了一场,再后来,他就跟丰收婶结了婚。
他始终想要解开的谜团,就是他爷爷究竟用了什么法术,让那个曾经海誓山盟的姑娘,会另嫁他人?但直到爷爷去世,他也没搞明白。
丰收婶嫁过来之前,对丰收叔和那个姑娘的事儿,一清二楚,但她还是嫁了过来,一是奉爷爷之命,二是她也认了命,嫁谁都一样,都是为了混口饭而已。
刚成亲那会儿,因为丰收叔的那颗心,一直在那个姑娘身上,根本没有她。丰收婶虽然心里苦,但脸上却从不表露,硬是装作非常开心,整天乐呵呵的,没心没肺的样子,对谁都挺好,尤其是对丰收叔,把他伺候的很周倒,甚至地里的活计,自己只要能干,就决不让丰收叔搭手。
其实,丰收婶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一直盼着,总有一天,丰收叔会回心转意,有时候,丰收叔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会去喝酒,然后回到屋里,喊着那个姑娘的名字,打她,打的她满地乱爬,丰收叔骂道,要是没有她,自己就能和那姑娘在一起了。
丰收婶不喊也不叫,任凭他打,只是把脸护的很严实,害怕出去不能见人,等丰收叔打累了,她照样伺候他,从不使性子回娘家。
有一年,丰收叔开着拖拉机,进城去拉化肥,路过一家银行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姑娘,脑袋嗡的一声,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只见姑娘穿着件紫色的毛妮大衣,脖子上的项链闪着灿灿金光,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丰收叔冲动地跳下拖拉机,终于见到她了,他要当面问一问,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离开他,他还要解开另一个谜团,他的爷爷当年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丰收叔刚迈开步子,却见银行里走出一个年轻人,玉树临风,明星似的,拿着一大沓的钱出来,微笑着交到姑娘的手上,而姑娘的脸上,也笑得跟一朵盛开的芍药。
年轻人牵起姑娘的手,走向路边一辆豪华的轿车,扬长而去。
从那一刻起,丰收叔彻底死了心,从而把那个姑娘,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回家以后,一反常态,把正做饭的丰收婶,一把抱起来,粗暴地扔到炕上,后来,他的一女一儿相继出生了,他跟丰收婶的日子,也像大多数的村民一样,平静地过了下去。
我正胡思乱想着,丰收叔冲我扬着手:“走,到我家地里,给你摘筐豆角吃。”
“好吧,你前面带路。”我跟丰收叔从不客气,啥时候有好吃的,他也会想到我。
丰收叔摇晃着瘦弱的躯干,用力地蹬着三轮,行走在秋天成熟的庄稼地里,四周全是秋作物,路边开满了野花,放眼望去,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成群的麻雀从树丛里飞出来,忽地落入无边的玉米地,悄然无息不见了踪影。
拐过两个弯后,来到一片空地,两棵粗大的杨树底下,有一排简易的房屋,旁边用木棍支着,上面搭了几片石棉瓦,下面摆放着做饭的灶具,地上散落着几根丝瓜,两个冬瓜,瓦上落着几只灰鸽,地上有几只母鸡,安静地啄着草丛里的虫子,好一派农家的田园风光。
我好奇地问道:“丰收叔,你不会是在地里安家了吧?”
“还真在地里安了家,都是你婶儿的主意,她非让搬到地里住。”丰收叔笑着给我倒杯水,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丰收叔出院后,丰收婶每天用三轮拉着他,去河北边村扎针,没事就搀扶着他走路,总算能自理了,丰收婶便盘算着,玉米是坚决不能种了,价钱太便宜,不划算,最后,她决定盖大棚,里面种时令蔬菜,尤其是反季节蔬菜,她想,这样做,除了辛苦和劳累,风险不是很大,但收获一定会很可观。
恰好,当时上级正发放小额惠农贷款,丰收婶当机立断,就把十几亩地,都扣上塑料大棚,她晚上经常搬着指头算,两年内,把所有的欠款还清,三年内把贷款还清,以后的日子,全都是赚头了。
听完丰收叔的讲述,我不由得对丰收婶充满了敬意,就站起身,走向那一片大棚,去看望丰收婶。
走进大棚里面,虽然秋天到了,但里面依然很憋闷,还带着浓浓的潮湿和发霉的味道。
丰收婶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空间,身体能受的了吗?我边走边想着,这时,我隐约听到里面有孩子的啼哭声,深感好奇,就加紧脚步,循声而去。
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幕,让我终生难以忘怀:丰收婶正在大棚里面摘着豆角,一排排的豆角秧,用木棍支成架子,成串的豆角爬在上面,像无数条低垂的柳枝。
丰收婶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团黑白相间的杂草,只见她戴着围腰,正手脚麻利地摘着豆角,她的前边,是一辆玩具车,上面坐着两岁大的孙子,边捣乱边啼哭,而她的身后,是她的婆婆,两人手腕上套着一根牵引绳,害怕婆婆跑掉,她的老年痴呆越发严重,除了丰收婶,竟谁也不认识了。
丰收叔刚结婚那几年,因为心里打着结,晚上不碰丰收婶,三年不生孩子,婆婆就不乐意了,故意刁难丰收婶,那些日子,男人不疼,婆婆作梗,丰收婶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婆婆痴呆后,只有丰收婶对她好,所以她只认识丰收婶,丰收婶怕她走丢,走到那里,都带上她,而眼前的三奶,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两手揪着丰收婶的衣角,偶尔也帮着摘下一把豆角,脸上堆满笑意,交到丰收婶的手里。
我被这温馨的一幕震撼了,这么灾难深重的一家人,竟然活的这么坚韧,又这么和谐,这么充满暖意。
这时候,大棚里钻进来几个商贩,乱哄哄的来催货,见丰收婶还没有摘好,就一齐凑上前去,七手八脚的,帮着摘起了豆角。
一个光头的男人,见地上豆角成了堆,就喊着丰收婶过秤,说他着急去卖呢?丰收婶手也不停,头也不抬,笑着道:“老嘎,你咋这么没眼色,我这么忙,那里顾得上给你过秤?你不会自己过呀?”光头说:“那干脆别过秤了,我直接拉走算球?”丰收婶说:“算球就算球,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光头把豆角抱到秤上,过好秤后,自己按着计算机,然后拽过大棚里,一个吊着的二维码,用手机支付了钱。
另外的商贩,也是自己过秤,自己付帐,一切全是自助完成,而且浑然天成,真让我开了眼。
见丰收婶太忙碌,我也搭不上手,就走了出来,丰收叔已经拍了黄瓜,拌好西红杮,见到我,掀开一个旧筐子,说里面全是笨鸡蛋,让我炒一盘,陪着他喝点。
我不敢违拗,就帮着弄了几个菜,在秋天的庄稼地里,席地而坐,陪丰收叔喝了起来。
不一会儿,丰收叔就喝晕了,他借着酒意,磕磕巴巴,絮絮叨叨,向我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你知道吗?刚结婚那几年,我最恨的,是我爷爷,恨他毁掉了我的幸福,让我失去了最喜欢的姑娘!后来这些年,我最感激的,也是我爷爷,全是因为他,我才娶到了你婶子,这个家因为有了你的婶子,才没有塌掉,才过成了这个样子!现在,我晚上睡不着觉,思来想去,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你的婶子,她才是我杨丰收,这辈子的贵人,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她的心是金子做的啊!”
我倏地听到有啜泣的声音,一回头,看见丰收婶正站在身后,手里抱着孙子,身后牵着婆婆,这个坚强的女人,这个没有被命运压垮的女人,竟然因为丰收叔的几句醉话,眼里流出了滚烫的热泪。
几只灰鸽鸣着鸽哨向天空飞去,我抬头望去,多么美好的节日,多么美好的秋天,丰收的秋天啊!
耿志刚:河北正定人,省作协会员,创作电影、电视剧本十余部,其中长篇电视剧本《阳光洒满村庄》获全国大奖;创作系列小说《穆刀沟记事》七十余篇,小说《婆婆好手段》获全国征文银奖;小说《酒痴》获全国征文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