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读陶诗,人云亦云,目光多驻留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忧”这类诗句上,以为陶诗之妙妙在超然脱尘,陶诗之美美在悠然闲适。
而今再翻陶集,最触动我心的却是另一类诗篇。
Raymond:
一首《乞食》,让我感到震动!“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付虚期。谈话终日夕,觞至辄倾卮。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戟知何谢,冥报以相贻。”沈德潜以为,陶诗之妙,在真,在厚,在朴。用“真”、“厚”、“朴”来概括陶诗之妙,真识人语也。
Raymond:
你看这篇《乞食》,感情如此真挚厚朴,字字从肺腑流出。王船山评诗,喜用“景中情”、“情中景”,情景互涵互摄来点逗一诗之妙。认为,一首诗所以能传诵千古,奥秘无他,全在其能“以追光蹑景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读陶诗,益觉船山识趣高超。
Raymond:
人们会问,陶渊明,一代旷世之才,何至于落魄到依门乞食的地步?其实不奇怪。 历史上,痛苦、磨难、穷愁、困苦,向来是与伟大的心灵人格结合在一起的。以陶之才,只要他稍稍克制对浊世腐臭的厌恶,获取温饱应该丝毫不成问题。但他做不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他难以忍受官场的肮脏无聊,将之比作“樊笼”。
Raymond:
身陷官场时,他时刻渴望能像羁鸟一样飞回旧林,像池鱼一样游回故渊。重获精神人格的彻底自由是他内心深处的焦虑渴望。终于,他毅然决然辞官,返回故里自持农耕。但自由从来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就是穷困、饥饿。“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岁月将欲暮,如何悲辛苦”。诗人不但老年饱受饥寒,更为痛苦的是寂寞孤独,知音难觅。
Raymond:
听听他发自深心的吟唱吧。“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此中彻骨凄绝之深情远韵,恐怕只有盲人阿炳的《二泉映月》方能传致一二。
Raymond:
企求温饱可能失却自由,追逐富贵更需要无耻污浊。当那位田父大爷见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苦苦劝他“一世皆苟同,愿君汩其泥”时,陶渊明虽“深感父老言”,但立意坚定,铿锵作答道“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Raymond:
与陶公比,后来周敦颐的境界则等而下之了。陶渊明根本不相信“出污泥而不染”的那种中庸妥协。身在污泥怎么能点滴不染呢?陶渊明心追力行的是那种无根无蒂,凌空飞舞、花香四溢的空中幽兰。空中幽兰,那才真正是彻底的自由,美的极诣!
Raymond:
抓住陶渊明精神人格的特殊性,才能理解他何以触目皆景,吐露皆文,成为绝代伟大诗人。因为精神彻底自由,人格高尚晶莹,正是他天机蓬勃,诗心葱笼的根本基础。上下几千年,史上留诗者多矣,但又有几位能真正像陶公那样以血肉痛苦去实践自己的志向追求?所以陶公特别,陶公可贵。后人往往虽不能之,却皆心向往之。陶诗成了历代很多人企心追慕的终极榜样,诗美的顶峰!
Raymond:
鲁迅曾谈到,陶诗除了大家多谈的冲淡闲适,还有金刚怒目一类。其实陶诗何止仅此两类。“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让人想起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气象何其广大,意绪何其深远!“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舞,此已非常身”,“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几近太白诗境。“日暮天无雨,春风扇微和”,与韦应物名句“云淡水容夕,雨微荷气凉”的意致也很统一。如此抄比可以一直进行下去。
Raymond:
细读陶诗,其诗境犹如缤纷落英,多样而繁富,令你目不暇给,获无尽美感。
世称陶谢。一般人误解为两人千古齐名,成就当在伯仲之间。但沈德潜认为:“陶诗合于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诗追琢而返于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陶诗高处在不排,谢诗胜处在排,所以终逊一筹。”取陶谢诗比读,诚服沈德潜巨眼精论。
Raymond:
“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泽兰渐被径,芙蓉如发池”,“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辉。……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谢灵运这些名句读来是给人以巨大新鲜的美感享受。但若仔细味之,确有明显的“排”的痕迹。而陶诗则皆胸中元气自然流出,句句语出衷心而不着一丝人为痕迹。
Raymond:
陶公不但诗好,序文也往往为极品。《桃花源记》,耀文含质,历代文选必录,千古诵读。即便是不大为人注意的《游斜川记》,在我看来,文笔意境也可直追王羲之的《兰亭序》。不敢独享其美,恭录如下,与同好分有。
Raymond:
陶公不但诗好,序文也往往为极品。《桃花源记》,耀文含质,历代文选必录,千古诵读。即便是不大为人注意的《游斜川记》,在我看来,文笔意境也可直追王羲之的《兰亭序》。不敢独占其美,恭录如下,与同好分享。
Raymond:
“辛丑岁,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里同游斜川。临长流,望层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望灵山,有爰嘉名。欣对不足,率尔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写于美国圣地亚哥
【作者简历】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在燕园度过难忘的十年。1988年赴美至今。期间为稻梁谋,改换专业。毕业后从事城市交通规划。现已退休,仍喜阅读写作,尤其对文学艺术,古典文史痴迷难舍。
总编辑:湖畔烟树
执行编辑:艾玛法律顾问:搜神使者
当代新新文学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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