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说心语
周 翔
搬迁到当年的施教区,就常有学生上门来。时间长了,学生哄我说:“您没得架子,跟您在一起,自在!”这话说的,虽然过了,但我爱听,一则感受到暖暖的情意,二则勾起了我对几位老师的回忆。
早年求学岁月,我本木讷,不堪造化。又很幸运,屡遇良师,他们一站一站地言传身教,给了我信心和勇气,令我奋发,催我自新。套用当下话语,是满满的正能量!
记得我读小学时,也曾三迁于校。不是孟母择校式的三迁,而是不得已的转学。感受深的是就读于一所简陋的村小。那时我三年级,数学老师是回乡青年,没受过培训,脾气暴躁,逡巡于教室前后,看谁走神,拎耳朵;见谁做错练习,“叭”!黑板擦迅雷不及掩耳打在脑勺。我胆小,复又数盲,数学课从此成噩梦。多年后人涮我,阁下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我豪气干云,是李逵亲授——他老人家不用板斧,改使板擦了!教语文的则是稀有的公办老师,姓潘。他细长身材,小眼睛,大红鼻子;上课温文尔雅。那时语文课,大致一个套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特点-课后作业。潘老师也不例外,但又与众不同。每开新课,他先放出大半课时,让学生熟悉课文,学生可默念,也可高声朗读。最后十分钟提问,段落怎么划分,依据为何?教室竖起一片小手。通常,不管我是否举手,都没我的事。只有前几位同学回答不完全正确时,潘老师才了无痕迹撇撇嘴,指我——“你来试试吧!”我答对了,他轻描淡写地点头,算赞许。我不记得这种默契起于何时,只记得它止于我再次转学。那时我已初步领会学习语文的门道了。时值“批林批孔”,舞台上常演一个对口词,离了谱地编排夫子:“你看那孔老二呀,他模样真寒碜,酒糟鼻子三角眼——耍了个大驴脸!”我暗自不服:酒糟鼻子、小眼睛怎的了?潘老师就那相貌,上课谁人能及!其实我一“小本”三学生,不说没见过圣人仪表,就说潘老师的良苦用心能理会几何!十年后,我登上讲台,才感悟出什么才是因材施教,什么叫做有教无类。
记得我的初中两年,是在公社中学愉快度过的。所以愉快,归功于班主任朱老师。朱老师年近四十,脸上总写着笑意。他教语文,普通话夹带着淮高路口音,但这乡音接地气,犹如老农深耕细作,知道何处宜麦、何处宜桑,何时耕耘、何时收获;善于观云识天,适时浇水追肥、抢种抢收。那时没高考指挥棒,无升学压力,无学习动力,朱老师苦心孤诣,独创一项“才艺展示”,要求全班背诵课文里的成语,量化评等级,背一百个(不宜叫“考”)优秀,八十个良好,人人过关。如此“变相考试”,既规避“智育第一”,又弄得个个踊跃,堪称奇葩!那时学生读书少,学校少书读,偏赶上了“评《水浒》批宋江”。吾师眉头一皱,计从中来,在本班开展读《水浒》、讲《水浒》活动。同学们翻箱倒柜,找来七十回本、百回本、百二十回本《水浒传》,堂而皇之阅读,自发组织讲评。当时是也,校长公子首发,开讲讲杨志卖刀、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创举,在校园不胫而走,颇得校方肯定。由是发展,一众“好古”者,一口气传看了《三国》《西游》《说岳》《杨家将》,庶几把白话经典科普一遍。当然《红楼梦》没看,一来才疏学浅,二来都没有开窍哩!那时节“念念不忘”,有小人书《南瓜秧的秘密》,讲地主婆丧心病狂,埋变天账于南瓜秧下;有几何课别出心裁,讲“三角形里的阶级斗争”;有彩色影片《决裂》,对农业大学课堂讲解“马尾巴的功能”,极尽嘲讽挞伐。我班亦有高仿作文《×××的秘密》现世。作文课上,朱老师脸一抹,拍了桌子,批评某同学“胡编乱造”、“无中生有”。批完了,布置作文《那次劳动真难忘》,要求:写近期一次集体劳动,真人真事,真情实感。许多同学面面相觑,这回断了后路,没办法抄袭,也绝不敢瞎编了!后来我教书,传承吾师之道,且名之:情感上“寓教于乐”;引导时“顺势而为”;治学中“求真务实”。如此积年,善莫大焉!
难忘高中两年,依然在淮高路边那所学校,受教于传奇人物“黄老头”。被我们私下昵称为“黄老头”的语文老师,委实可爱!他是南方人,传说毕业于名牌大学,早年从军。已经五十多岁了,下放农村中学,依然讲究仪表。夏季,白衬衫平展贴身,略显稀疏的头发纹丝不乱;冬时,黑皮鞋锃亮鉴人,深色大衣配以浅色围巾,甚为雅致。同学们欣赏他的风度,而我更喜欢他的课堂。他的课不拘形式,文言文要求细看注释,不作串讲,强调在诵读基础上的理解;现代文重点交代写作背景,突出章法分析和文化内涵的发掘。他上课,或如故友谈心,斜风细雨不思归;或似江畔望月,思接千里神游八方。讲到得意处,每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能引起他的注意,纯属偶然。那天可爱的老头兴之所至,在黑板上画世界地图,手点两洋狭窄处,待要开言,我抢答“巴拿马运河!”他意外地望向我。随之又用教鞭向下移,指美洲最南端的狭长水道,看向我。“是那个麦哲伦海峡?”我放低声音,但懵对了!课后老头悄问,你会看地图?我说喜欢看报纸。我家隔壁是公社卫生院办公室兼院领导的家,晚上我常去看《参考消息》,略知时事和热点地区。我让老头失望的是一次公开课,他问我不耻下问在何种情境下可用,我完全说反了!为此我再不敢在他的课堂抢话,直到高中毕业。但我一直感恩他,仰视他。高考落榜后,心灰意冷时,是老头满头大汗找到我,动员我回校复习。再后来县文教局矮子当中拔将军,把全县45位落榜生组成文科班,集中补习。临行前,老头修书一封,托付他的同行关照我。再后来我圆了大学梦,老头调回南京。我去看他,他案头放着黑格尔的《美学》,书中圈圈点点,做了许多笔记。my gad !好厉害的老头!我几乎惊掉下巴!是时美学研究在国内堪堪再起步,我亦赶着时髦,在读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和王朝闻、李泽厚的著作,而这已近花甲的老头,竟研究西方哲学、美学大师的原著!那天我没有底气请教,但这一情景牢牢定格在我记忆深处。站在讲台,它提醒我欲与学生一碗水,教者当蓄一桶水。经历新岗位,它警示我“书到用时方恨少,船到江心补漏迟”,催我学而不辍,日进有功。
行笔至此,已近午夜。明天将迎来第四十个教师节,且向我的恩师们默默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