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精神者富
王庆元
精神为何物?话题太大。哲学中,将过去事和物的记录及此记录的重演,都当作精神。我的理解,应该是除物质以外的,所有能让自己内心安定下来的神情意态、意志活动。这虽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让人满足,让人愉悦,让人感到它的珍贵。
一个人的资本,不是美貌,不是金钱,也不是学问,而是自带的不会随着岁月变迁而消失的“精神长相”。人生,真正的快乐并非取决于外在物的多寡与精粗,而在于精神世界的自适与自得。物质为我所用即可,勿存侈心。故而“以心为形役”不如“以形为心役”。人生,心灵富有最重要,若囿于物质欲望,即使拥有再多,也会觉得不够,这就是贫穷。反之,物质生活清贫,并不影响心灵的充实。知足而能自在付出,就是真正的富有。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愈趋向丰盈充实,生活便愈简单质朴,活得也愈舒心平和。拥有知足的人,虽然睡在地上,如处在天堂一样。无精神追求,不知足的人,即使身在天堂,也像处于地狱一般。
无论日升日落,无论星移斗转,人类的一颗诗心,大抵总是相通的。荀子告诉人们,为人处事要轻物,生命以外的所有东西都是外物,君子可以支配万物,而不应该被外物所支配。当我们浅释一分名利,就取得一份心安,当我们学会珍惜,懂得知足,便明白了生活的真趣。对追求精神思想丰盈者而言,他看轻的正是世俗者眼睛所看重的;他所看重的,正是世俗者所看轻的。木心说:“凡为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所震慑的人,必是精神世界的陌路人。”我想,木心并非是要责备那些为基本生活而奔波的普通大众,而是在警告那些把物质追求看得过重,欲以豪华威严作显摆,以震慑他人和那些被“豪华威严所震慑”最后远离了精神世界的人。同时,木心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免于被震慑的途径和人生结论,他说:“在精神世界经历既久,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实在无足惊异。”对名利,智者说:“乍看惊富贵,凝视即云烟”。因此杜甫认为:“富贵与我若浮云”,乾坤容我静,名利任人忙。精神的富足,胜过人间所有的给予。在世界巨富比尔盖茨身上就有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人问他“世间还有没有人比你更富裕?”盖茨答:“有啊!有一个人就比我富裕。”然后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年我还没有钱也没有名时,我在纽约机场碰到一个卖报纸的小贩。我想买份报纸但口袋里零钱不够,所以决定不买了,就把报纸还给他,我告诉他零钱不够。小贩说:“这份报纸免费送给你。”在他的坚持下,我拿了那份报纸。很巧,两三个月后,我又抵达同一座机场,发现自己零钱又不够买份报纸。那个小贩又要送我一份报纸。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的零钱仍不够。他说:“拿去吧,这是我从我的利润里拿出来的,没有赔本。”十九年后,我出名了,大家都认识我了。突然间,我想起了那个小贩,开始去找他。一个半月后,我找到了他。我问他:“你记得我吗?”他说:“记得啊。你是比尔盖茨。”“你还记得你免费送我的报纸吗?”“记得啊。我送了你两次。”我说:“我要回报你当时给我的帮助。你要什么,只要告诉我,我马上帮你实现。”小贩回答道:“先生,你不觉得你这样与我对你的帮助不能相比吗?”我问他:“此话怎么讲?”他说:“当我只是个贫穷的报贩时,我竟帮助了你。现在,你已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才试着想要帮助我,你的富帮忙怎么能和我的穷帮忙相提并论啊?”那时,我才忽然领悟到,那个小贩比我富裕,因为他没有等到自己有钱了再来帮助别人。真富裕是拥有一颗富裕之心,而不是仅仅拥有许多金钱。
素心而贵,万物是景。泛滥的物质让人们的欲望显得丰腴而尖锐,喧嚣而迷茫,只是为金钱而活着,其实精神枯萎。我们在物化指向的生活中,许多人逐渐失去了对那些细微拙朴平实的事物与情感的感知能力,我们也在对生活的妥协与退让中学会了防御与戒备,学会了算计和投机钻营,慢慢放弃了对生活、对情感的憧憬,丢失了审美,变成了平淡的,只讲柴米油盐,不谈诗与远方,实际的、物质的油腻生存者与拜物者。在他们眼中,只认为物质才有用,因此单纯追求物质的拥有。而单纯追求“有用”,只会让人成为有用的工具,成为一个机器,而不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有情操的人。可悲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却被困在这“有用”的笼子里挣扎着。他们所拥有的潜能和灵性,被物欲所操纵着,奴役着。一个不会体验生活,找不到人生意义的人,即便事业再成功,也无快乐可言。唯有割除物欲束缚,向精神灵性迈进,方能开启真正的智慧,体味生活的真味。物质世界只是最低层次的存在,而人是万物之灵,如果一个人只为追求物质无限满足而生活着,被业力欲望所迷惑,甚至让高贵的灵魂下跪来换取可怜的物质财富,那实在是可悲可叹的。真正的智者,绝不会徜徉在物质名利之中,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收获内心的富足与安宁。打开天眼看透人性,消除内在对物欲的恐惧和贪婪,只有生命维度和灵魂高度得到提升,物质财富便会与之匹配,无需刻意追求,自然而来。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享受经历人生体验的,而不是为了做金钱的奴隶的。从人生来说,有了物质,那叫生存;有了精神,那才叫生活。物质享受代替不了精神,而精神却可以填补物质上的不足。《天仙配》上有句唱词既深刻又现实,“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这“甜”字来自精神思想而不是物质。《次第花开》中有一句话让我记忆尤深,“有的人居无定所地过着安宁的日子,有的人却在豪华住宅里一辈子逃亡”。虽然我们的生活离不开物质,但最终决定我们是否快乐幸福的却不是物质,而是内心对美好的感受。穷人有穷人的欢乐,富人有富人的烦恼。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物质为王,但是物质只能满足肉身,却永远无法满足他的精神生活。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如果是匮乏的,那么即便他拥有再多的物质也无法幸福。相反,如果这个人精神生活非常富足,那么,即便物质上不很充裕,依然可以怡然自乐,处事不惊。现实中有的腰缠万贯拥有亿万千万的人,不一定比寻常百姓家过得快乐。人生在世,要想活着,你不考虑物质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个人活着都要吃喝拉撒睡,只追求精神而无物质是活不下去的。而生活中,没有钱是委屈肉身,没有精神则是折磨灵魂。所以我们要好好做事,营养身体,好好做人,丰富灵魂。但就一个人的生活而言,物质是生之所需;精神是意之所承。人活着需要的不仅仅是物质,物质更需要有精神的寄托。人生的使命,不仅在于照看好生活,更在于安顿好灵魂,倘若单纯追求物质,人就变成了物质的奴隶,活的很累,甚至活的不像个人。物质的东西可以让我们活着,但精神的东西却能让我们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只木偶,一架机器。试想一个人如若能静下心来,悠然地品听听音乐,能有心去看月亮,能观察落叶羞花,从细微处欣赏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怎样。仅有物质堆砌而精神荒芜枯萎的人,其生活质量绝对不如精神丰盈而物质一般的人,表面上鲜衣怒马,不如内心活得潇洒。在庸常的物质生活之上,还有更为迷人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就像头顶上夜空中的月亮,它不耀眼,却散发着宁静而又平和的光芒。
人与人最重要的区别,从来不是物质上的贫富,是内在的精神素质将人区分为渺小和伟大、优秀和平庸、空虚和丰盈。人生真正的平庸,并不是在社会上无所成就的平庸,而是精神和灵性上的空乏,一种内在的荒芜。一个精神丰盈的心灵,在任何困境下都能发光,而荒芜的灵魂,无论在多么富裕的情况下,轻易就暴露了自己的贫瘠。物质上的富有永远弥补不了精神上的贫穷。卡耐基说得好:“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种耻辱”。若有巨富,就有太多的即刻满足,而很难享受到延迟满足的快乐,这快乐便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富可以是一个数字,但精神上的深刻富有是金钱永远无法抗衡的丰厚底蕴。人,只有不让灵魂干涸荒芜,才能既看得见眼前的苟且,也看得见诗与远方。人活着有两大支柱,一个是精神,另一个是物质。生活可以平庸,但心中要有诗意。精神无形,物质有形,精神和物质相互转化,相互作用。人的心情愉悦,心里的幸福感,是精神层面的领域,物质是肉体欲望的领域。没有精神,赚钱再多,喂饱的只是皮囊而已。一些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灵性之人,他们的身后其实都是认真打理好一切生活气息后的率性与自律。因为热爱,所以他总是可以将所有的琐事调成生活画布上的各种颜色,点染在每一个生之拐角,让自己翩跹成一只蝴蝶,将尘世间的所有气息羽化成美丽的双翼,带着一个理性自由的灵魂,飞向生活的前方,充满诗意。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不是物质,而是精神素养。当精神与文明根植于内心的时候,眼中的世界会截然不同,其生活质量也大不相同。一个人的财富即便再优越、再丰富,如果不关注精神,就会被欲望所控制。欲望是没有尽头的,你的物质生活已经挺好了,但是你和更好的一比,就觉得竟如此差。一个人在物质上永不满足,烦恼就会不断,就谈不上真正的快乐。有的人为盲目追求物质利益,不断撑大野心,却把自己一步步引入了火坑。欲望是人心的黑洞,过度追逐只会不断吸食你的精气神,最终慢慢将自己吞噬。正如周国平所言:“一个人只要肯约束自己的欲望,满足于过比较简单的生活,生命的疆域会更加宽阔”。相反,如果一味贪求物质的丰富,得到再多也不满足,就会被欲望所拖累。一个人想要的物质太多,与世界的交集就多,争执和分歧也就多。注重精神的人只要腹中储存了足够的精神食粮,就不会寂寞。如同一头牛,饥饿时即使无人来喂草料,它也有反刍的资本。儒学大师马一浮在《旷怡亭口占》中写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春”。意思是当你经历了世事沉浮,阅尽人间沧桑,见到草木萌芽,春风又绿的景象,依然能心生欢喜。人的精神生活越充沛,心灵越富足,生活越快乐。生活若没有了精神,没有了诗意,那只能沦为一张纸币。一个人如果一辈子只为金钱活着,甚至只是为了追求物质,赢得金钱,那他一定失去最宝贵的精神享受。他得到的只能是看上很美,而内心却是空白和饥饿,他精神的黎明和黄昏一定会变得荒芜和寒冷,内心感到空虚和黯淡。而精神丰盈者,却始终蕴藏着太阳般的灵魂光亮。庄子一辈子都过着简朴的生活,凭他广博的学识,想要获取财富和功名,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楚威王就曾派人携厚礼请他做国相,结果他断然拒绝了此事。他宁愿住在草庐里,穿着补丁的衣服,靠卖草鞋为生,也不愿用世俗的物欲拖垮自己。脱离了物质的依赖,才让他变得超脱自在,精神清朗,心境澄明,一生无灾无难,活到高龄。庄子认为,人对物质一旦超过了需求,那他就不是在供养生命,而是在消耗生命,“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
这世间一切物质的东西和伟大的精神相比,什么物质不渺小?在宇宙、在地球、在人类,一切都是可以摧毁的,可以消逝的,唯有人类的伟大精神、伟大理想真正永存,真正属于人类。有史以来,人类有多少伟大的物质奇迹创造,都已在自然的风貌中消逝了、陨落了。最新科技制造的摩天大楼、航空母舰、宇宙飞船,都会在某个时刻被自然的伟力和人类的科技所改变、所摧毁。一个超级地震,一个星球飞撞,人类的什么建筑能存在呢?但是人类那种真诚互爱的伟大精神与理想,却是自然所没有的,却是一切动物与物体所缺少的,而且是永存的。司马迁曾在《报任安书》中慨乎其言:“古者富贵而名灭,不可胜计,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庄子也好、曹雪芹也好,他们“游心于恬淡,超然之境”,在面对颠倒众生的心为物役、人性异化的残酷现实中,解除名缰利锁的心神自扰,从而与其意义的诗性光辉,托载着思想灵光、人生感悟、生命体验,以净化灵魂、澡雪精神、生发智慧、提振人心。在浩瀚无垠的文化星空中,他们是一双子星座,在2000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依然相互守望,散发着恒久的清辉。 契诃夫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崇高的精神表现以外,一切都是渺小的”。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身心归位,主动赋予自己人生的意义。许多人也逐渐明白,人生不是一场物质盛宴,而是一场灵魂的修炼,精神的聚集,肉体终将消亡,美好的意念永存世间。人类对真善美追求的伟大精神,才是人最本质的特色和永恒的载体,才是人最终的成功。对人类而言,任何财富,都只能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能够永远属于一个人的,只有他的独特精神。崇尚追求精神者必然执拗地相信着遥远,这个遥远无关岁月与距离,甚至超乎一切生与死的轮回,不能被定义,不可被测量,是纯粹精神归宿,包含了成功之前所有的存在与永恒。比如蒲松龄,从世俗层面看,他一生都不得志,他写的《聊斋志异》在当时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现实利益。天不应,地不语,只有灵魂在清苦之中波动,“但得文章轻富贵,不教世事损精神”。与蒲松龄同时代的那些在官场上、物质财富上的显赫者、成功者、得益者都没了踪影,也没有留下任何物质与精神的痕迹。只剩下蒲松龄这位清苦的老实人,坐在油灯下的冷板凳上,心事浩茫连广宇,将自己与广大的人世、文明的命运、永恒的价值,与尘世间异事融合起来,写下那些异质的文字,完成了与时间的对抗。在天地间立了足的他,用文字歌颂的善良与文明,如大河一样流淌至今乃至永远。可见,追求精神、拥有精神的跨度并不止于生命的长度,蒲松龄的跨度是文明史的长度。纵观历史和现实,凡称得上事业有成就的人,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没有精神上的激励,没有生命的激情,没有理想和情怀,没有诗与远方,没有头顶的星空,没有使命感和追求,怎么可能会坚持一份事业几十年不懈怠、不厌倦,怎么可能取得事业的最终成功呢?万物速朽,唯精神长存。在时间里,皮囊终会老去,最后所有的光鲜都会被褶皱吞噬,而精神不会。这精神里包括你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还有你的思考,它会长存于世,永远闪烁,发着光亮。老庄、孔孟、柏拉图、康德……他们的精神谁能抢劫?《红楼梦》中的诗意人生、伟大的爱情,《水浒传》中的伸张正义、兄弟情义,《三国演义》中的家国情怀、仁义忠勇,什么时候可以消逝?
天地玄黄,世事苍茫,生命萍踪,名也罢,利也罢,功名利禄再多,终究不过是一捧黄土,而精神却让万物原始永存并绽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