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榴花,点点红
作者:张小龙
石榴花,点点红,
窑婆子打娃不心疼。
白日掐,黑来拧,
没了亲娘有谁疼?
……
这是小时候,外婆教我念的歌谣。“窑婆子”是家乡人对“后娘”的俗称,并非真指窑姐儿。外婆的婆婆就是个窑婆子,所以我幼小的心灵里就过早地刻下了对窑婆子的恐惧与仇恨。其实小时候我的家乡没有石榴树,外公的家乡也没有,我也就没见过石榴花。而我的人生就这样尚未和石榴花产生过任何交集,就先对她抱了成见。我的想象中,石榴花就应该像黑白相间破破烂烂的尿片一样,破破烂烂的尿片背后,有一双阴毒无比、丑陋不堪的窑婆子眼睛——那个总是包着黑底白花粗布头巾的老太婆,我叫她“爸爸婆”,她有一双戴着眼镜、看人似笑非笑的三角眼。我的心中,就把窑婆子、石榴花具体成了这个“黑白相间”的形象。
父母一辈子都吵吵嚷嚷,大概我五六岁的时候,他们闹了一次离婚。我那时对离婚没概念,但看着父母吵闹,我非常害怕。因为外婆告诉我,“离婚”就是爸爸要娶窑婆子了。那时我觉得天和地简直就快要挨到一起了,我憋闷、惶恐而又无助,感觉这满世界每一件东西都闪耀着黑白相间的颜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每一双眼睛看我时都似笑非笑地三角形,看得我毛骨悚然。
长大后见到石榴树开花,我也不喜欢看。远远瞄一眼,只见一树碧绿中点点鲜红,虽然不是黑白相间,但依然能让我想起那遥远的歌谣:
石榴花,点点红,
窑婆子打娃不心疼。
我此生到底有幸没遭遇窑婆子,但依然对窑婆子心有余悸。只是看到这点点红的石榴花,心中窑婆子的形象变成了一片火红而已,那一双戴着眼镜的三角眼改配这一片火红,那阴毒丑陋似乎也淡了许多。
大学里读古典诗文,接触到“石榴裙”一词。男人崇拜、欣赏那个风流女子,就说是“拜倒在”谁谁谁的“石榴裙下”。基于长期以来对石榴花的厌恶,我很不喜欢这个短语,甚至为牡丹鸣不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娇艳富贵的牡丹既然能让好男儿甘愿为之付出性命,那更能让他拜倒在自己脚下了,为什么不是“牡丹裙”而是“石榴裙”?我始终没想明白。
中年后辗转定居在骊山脚下,这里是石榴王国。石榴的美味,让我也慢慢关注起了石榴花。网上查查野史轶闻,发现这“石榴裙”竟然和杨贵妃有关。据说杨贵妃很喜欢石榴花,唐明皇便下旨在华清宫外的西绣岭、王母祠等地种了不少石榴供贵妃观赏。唐明皇爱看杨贵妃酒后醉态,因此,常把贵妃灌醉以观赏她那妩媚之态。并常剥石榴喂到杨贵妃口中以醒酒,这引起了朝中大臣对对贵妃的侧目。贵妃当然很不高兴,所以一天借唐明皇邀宴群臣,请她弹曲助兴之际,故意在演奏到最精彩处时弄断了一根琴弦,并乘机说因为听曲的臣子对她不恭敬,司曲之神为她鸣不平而把弦弄断了。唐明皇很相信她的话,于是降旨:以后无论将相大臣,凡见贵妃均须行跪拜礼,否则杀无赦。从此,大臣们见到杨贵妃都诚惶诚恐地拜倒在地。因为杨贵妃平日总喜欢穿绣有石榴花的裙子,所以那些大臣私下都用“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话来开玩笑。
可珠圆玉润的杨贵妃为何不喜欢富贵丰满的牡丹而偏喜欢榴花?
今年病后无事,买一相机,遇到好天气就去“拈花惹草”。这当然少不了牡丹花下俯首,石榴树下参拜。将此二花置于相机之下,察形观色,我有了如下发现:
牡丹易上镜头,她叶瓣很有质感,形态圆润丰满、含蓄内敛,色泽晶莹明艳,镜头下文静安详、落落大方,很容易出彩,瞄准了咔嚓一下,看照片,竟美过实体,让你踌躇满志;石榴花难上镜头,她叶瓣薄似蝉翼却又非蝉翼般透明,形态喇叭般充满张力,色泽妖娆氤氲,镜头下搔首弄姿、半推半就,结果反很不易出彩,终于瞄准捕捉到她的倩影,一按快门,却发现红裙的色彩总是虚了几分,让人遗憾不已,有时虽已不虚,却总觉少几分神韵,让你怅怅然甚至愤愤然。
这种结果自有其客观因素。首先是二者品性使然:牡丹虽是灌木(芍药甚至是草本),但枝干常给人以坚劲感,花朵正面朝上,远观珠圆玉润,近赏雍容华贵,绝对地实实在在;榴花多属乔木(临潼的全是),然多开放在细枝末梢,花朵朝向随便,树梢摇曳,远观裙摆荡漾,近赏风姿绰约,总有点缥缈晃眼。相机乃科技化了的眼睛,如人一般,看清牡丹的华贵端庄易,察明榴花的妩媚妖娆难。
其次是色调使然:牡丹色彩繁多,甚至一花两色者亦有之,虽每一种色彩都招人喜爱,却犹如稳重端庄的大家闺秀,锦衣脂粉千般艳,然绝无风尘女子一点骚;石榴花事实上也有红、黄、白三色,但多见红色,人们似乎也只欣赏红色,甚至许多人只知道红色,这红如火如霞,熠熠闪烁,把人的视觉撩拨得如痒难搔。时间一长,眼睛这没有胶片的相机,对记录牡丹多姿多彩、纯正温润的容易难免审美疲劳而腻味,对记石榴花色调单一却风骚撩人的不易总是心痒不已,甚至被迷得七颠八倒。
扯远了,也扯乱了。但我知道了我该明白了杨玉环为什么喜欢石榴裙了,她若是喜欢牡丹裙,一定可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如果她能母仪天下,那一定留不下千古绝唱长恨歌。当然,也明白男儿为什么要拜倒在石榴裙下而不是牡丹裙下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本就典出牡丹亭,是坚贞爱情的宣言,单一个死字,就包含着几多凛然之气 ——正当追求的勇气 ;而拜倒在石榴裙下则是被魅惑之后的忘乎所以,是对出墙的觊觎,一个拜倒,就描绘出了沉迷于色相的酥软与无骨,二者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这不只是石榴花形似裙子的问题。就连《红楼梦》里的“正人君子”贾政,对大家闺秀出身、雍容华贵的正妻王夫人也只是有事商议、礼敬有加,晚上却要“拜倒”在他常呵斥责骂、家奴出身的小妾赵姨娘的床上。
当然,我想我也应该明白控诉窑婆子的歌谣为什么要以“石榴花“起兴。民歌的起兴绝不只是简单的烘托渲染,它绝对缘起于比喻,窑婆子指后娘这本来也应该缘起于比喻。
石榴花,点点红,
窑婆子打娃不心疼。
外婆那有腔有调的吟唱声似乎又在我的耳畔响起,但我已不再恐惧。明天再背上相机,去拜倒在“石榴裙”下。
作者简介:
张小龙,中共党员,高级教师。1962年7月生于商洛,1981年7月登上讲台,笔耕舌耘41载,偶有小作散见报刊及网络。《世界文学》签约作家,2022年7月退休,现定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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