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伞竹与文竹
文/马健社
第一波新冠疫情解禁之后,回想两个多月漫长的时间,我觉得生命在此间无端浪费了许多。我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单位,这固然是因为长期不上班太过无聊,但同时也是因为惦记着宿舍里的几盆花。
打开宿舍门的一刹那,我被一派衰败的光景惊呆了。绣球和满天星这两盆花业已因缺水而发黑,发黄,花朵早已枯萎于枝头,有的显然连开放都没有来得及。令箭与青石杉本来生性极能耐旱,这时也蔫头耷拉,低垂的肢体现出细密的皱纹,若老人的皮肤一般,全没了当初的光泽。这些我早有预料,毕竟两月有余没有补充水分了。唉,疫情突如其来,在给人类带来恐怖的同时,也殃及这些花草。
一
就在我颇感怅然之际,一种截然相反的景象呈现于眼前,让我精神为之一振,即伞竹和文竹的生长居然异常旺盛。放寒假之前,我担心久不能回,便给花盆里的土壤浇得湿漉漉的。伞竹向来嗜水,如果长期缺水,竹枝就会倒伏,进而枯干,于是我特地买来一只塑料盆,盆里注满水,将栽种伞竹的花盆径直浸泡在塑料盆内的水中。经历两月多的时间,这一盆水虽然已经完全消失,而伞竹全赖这一盆水,长得极为茂盛。不仅如此,尤其令人欣喜的是,置于伞竹旁边的一盆文竹也沾了它的光,俨然一派葱茏的景象。文竹也算是较能耐早的花草,在我多年的养花经历中,它曾有过多次枝茎干枯的情况,但由于有我及时救助,最终都能慢慢复活,并且萌生嫩枝细叶。这一次它当然也未能幸免于难,仅剩两株。但是,这两株却创造了奇迹,可谓别开生面,它将弯曲纤细的枝茎向旁边伸过去,攀附伞竹,依靠伞竹表皮的水份,生长得异乎寻常的旺盛。我们通常看到的文竹,其枝茎无论如何繁盛,一般情况下不会弯曲盘旋,最多只是枝茎交错,而现在呢,也许因为环境特殊,它才一反常态,营造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生态。文竹的柔枝细茎如轻烟一般,环绕着伞竹笔直挺拔的枝杆盘旋而上,直达伞竹的顶端。在盘旋而上的同时,它还生出繁密的嫩枝细叶,一层一层,悬浮在它自身和它所盘绕的伞竹的周围。据我所知,文竹性喜温暖湿润和半阴通风的环境,单靠自身的习性以及现在所处的干旱条件,它很难长到目前这个高度。它的枝茎纤细柔弱,即使正常情况下,也难以让自身达到如此之高度,顶多不过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罢了,但在生命濒临山穷水尽之时,它很好地利用了距它不远处有着充足水源的伞竹,侥幸生存,并创造了一个奇迹。草木无情,却懂得于困境中别开生面,往往让具有灵性的人类所不能及,并触及人的灵魂,让人叹为观止。
二
人们欣赏文竹,看好的是它若云松般飘逸潇洒的恣态。它枝繁叶茂,如果不加以修剪,会显得枝叶错综交会,纷繁芜杂,但现在因缺乏充足的水源,再加上有了更好的高度,它显得疏疏朗朗,舒缓自如。弯曲盘旋的枝茎上生出的分枝,宛如片片浮云滞留于高空,将它轻盈飘逸的特征发挥到了极致。除此之外,它的纤枝细茎若触须一般,轻轻地环绕在伞竹挺拔的直枝上,又如林间徐纡弯曲的轻烟,穿行于伞竹林里。这是一种融恰和睦的氛围。文竹嫩黄嫩黄,伞竹是青绿青绿,各自的轮廓因而显得分外清晰,相得益彰。在伞竹之间,文竹有时环绕一根伞竹,有时环绕两根、三根,但始终朝一个方向环绕,绝不东弯西拐。它仿佛懂得,围绕所依,才能使自己不会轰然倒地,如果东挑西拣的话,那一定会最终无所倚。此外,它在伞竹之间盘绕,显得疏疏朗朗,并非抱得死死的,它懂得给对方留下一定的空间。挺身而立的伞竹呢,也是宽怀大度,它本来是密密地挨着,见有文竹绕过来,似乎有意腾出足够的空隙,让文竹轻轻地绕过。更有趣的是,如果文竹盘旋的柔茎因缠绕过于松驰,伞竹便由根部再生出一株幼苗,将文竹松垮的柔茎挂住,不让它滑落。
它们都放置在一条课桌的后面,课桌上面是宽敞的窗口,天气晴朗的每个早晨,它们总能享受到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为了获得更加充足的阳光,它们或许无时无刻都在努力携同向上生长。我想,我不在单位的这段时间里,宿舍内温暖宁静,它们得天独厚,无人打扰,在这样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生长,使自己的天性得到了尽情释放。
它们静静地生长,令我也心生羡慕,居然想偷听到它们的喁喁私语。但是,我毕竟清醒地知道,作为植物,它们本来就不存在什么言语,即使存在,作为人类的我们注定无法听到。静谧是它们的语言,任何声音,任何有声的语言,对于它们来说或许纯粹是多余的。它们生来就非常恬静,无需用过多语言交流,当然更听不到什么铮铮誓言。
伞竹枝叶富含水分,我在无意间触及伞竹,往往感觉到透心的冰凉。于是我领悟到,它们即使偶儿触碰,文竹也一定会依靠伞竹表层稀少的水分,实现共生。在冰凉的伞竹周围,我仿佛看见氤氲着浓厚的水汽,为文竹提供水分,供它吸附。
这两种花草放在一起,实属我偶然为之。偶然之举,竟在无意中构成了事物外在形态上的对比。在外在形态上,两者可谓大相异趣。伞竹粗壮挺拔,文竹纤弱飘逸;伞竹吸水贪婪,文竹则轻施即可;伞竹道貌岸然,严于律己,文竹则飘逸轻盈,不拘小节。仅仅就伞竹和文竹的命名,就可见人们意识中二者之对立:伞竹若伞,伞骨铮铮,可遮风挡雨,而文竹天生柔若无骨,一副媚态。但我必须申明,我无意于将两者对立,此为物态,不可强加人的成见于其上。伞竹之于文竹,类似于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豪豪放与婉约之风格,虽可比较,但绝非对立。虽可评价,但不可绳之以法。虽可区别,但不可标榜,无需以标签视之。如果仅仅以貌求之,将二者对立起来,那便流于粗暴肤浅,二者不过是顺应处境,相辅相成,相益相让,无所逞求。这何尝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一种生命存在的新颖方式。看待物态,需要胸怀平和之心,避毁就誉。直也罢,曲也罢,环境使然。
如果主观臆断,厚此薄彼,动辄以自己的心性要求于物,不仅损害了和谐共生的形态,而且容易沦为引发矛盾的舆论导向。
三
目睹文竹绕伞竹而生的奇景,我记起陆蠡的散文《囚绿记》,心里不禁突发奇想,我小心翼翼地将文竹从伞竹上一圈儿一圈儿解下来,然后用一根枯枝系住文竹顶端,将蜷曲的文竹拉得长长的,挂在墙壁高处的钉头上,并且梦想让文竹的茎蔓继续沿着系住它的枯枝盘旋而上,直至屋顶。然后呢,我让它缠绕着高处原先挂分隔帘时留下的绳子,像葡萄藤般在屋内旺盛地攀援,还切开窗口最高处玻璃的一角,将它的末端放出窗口,让它在室外更广阔的世界里恣意发展。那时,我一定会创造一个连善于经营花草的人也难以创造的奇迹。然而好景不长,在我的美梦不还没有消散的时候,原来嫩绿的幼枝已开始发黄,整个长长的茎蔓迅速枯槁。目睹惨象,我开始追悔。我生生地将它们分开,是否显得无情?将文竹拉直拉长,是否显得武断粗暴?企图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里,刻意营造想像之中的奇景,或者创造一个屋内屋外相连成一片的盛景,是否显得幼稚而固执?我觉得自已类似于孟子所述的揠苗助长的宋人。从前,我曾想那位揠苗助长者,只不过是孟子虛构的一个被嘲讽的对象,现实中绝不会出现一个如此荒唐、悖于常理的事情,然而以我观之,我的做法,想法,根本就违背我崇尚自然的初衷。看来,生活中有时如果只认死理,强求于人,往往会破坏原本和谐温馨的局面。原来,自然之景与人文之景,本来就属于两种景象。我提醒自己,遇人遇事万万不可一味求全责备,如若太过强势,会埋下滋生虚伪的种子。
疫情迫使人窝居家里,本来是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光,可事实上呢,许多家庭却生出了一些不快,这就是例证。
梦依然在延续。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我不由得愣住了,阳光依然铺洒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照亮了床边,并在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一方光亮,但唯独没有了伞竹与文竹的投影。从前我关注的只是花的实体,是花的颜色,花的模样,花的香味,花的韵味,至于它的投影,我要么是熟视无睹,要么是让它空自留在办公桌的身后,成为我寂寞时的慰藉。现在突然发现没有了它们的投影,尤其是它们相依相偎时的投影,我的内心一时陷入莫大的虚空。唉,看来人的心智与生俱来是不健全的,只顾眼前,往往忽视了一些主要的东西。人生注定不会完美。
相依为命的伞竹与文竹消失了,连同之它在阳光中的影子。这,正是我突发奇想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