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乡村锣鼓声
“叭嗒,锵锵锵锵锵锵……”
锣鼓响起来了。本文的背景锣鼓,看惯了戏的人,知道叫“急急风”,专用于舞台上武将们打斗,有激战正酣之感,也常用于戏开演前的“闹头场”。听到这阵锣鼓,记忆中的场景就如烟如雾而来:
旧时老家农村的锣鼓,有的是戏剧锣鼓,有的是喜庆锣鼓。轻重缓急,跌宕起伏,各种声音,至今难忘,它刻录着那个年代难忘的历史,林头方村也一样。
浙江宁波乡村锣鼓,主要由四种打击乐器组成:大锣、小锣、钹(又称镲)、鼓(或板),四至五人配合,能击打出各种扣人心弦的声音——我们村很多年轻人都会这一手,一般的凑凑场,我也能。
广袤的农村,往往用锣鼓宣示重要事情,锣鼓一旦响起,分布在村子角角落落的人们,注意力被吸引,自然会汇集拢来,俗话说:锣鼓响,脚底痒……
四十年前,乡村的锣鼓,平白无故是不会敲起来的,凡敲起来,肯定有事。
首先是村里做戏。看惯了戏的人,也能听出戏剧锣鼓敲出的剧情。但戏剧锣鼓比较复杂,只有戏班子专业者才会敲,我不会,但听到后会有条件反射,判断剧情。
1962年,我十岁开外,乡村粮食形势开始好转,农民精神需求也相应提高,于是农村剧团又活跃起来了,农闲时一个村演三天三夜戏是常事。1962-1966,我不知看过多少戏,都是农村业余剧团演的,有古装,也有现代戏。66年以后,看的都是现代剧样板戏。
太凡乡村演戏,开演前锣鼓必先敲起来,称为''闹头场'',四村八乡的人们遥闻''闹头场'',纷纷向演戏村汇集,知道戏将在半小时后开场。''闹头场''的第二目的,是在预热气氛提醒后台演员抓紧化妆,准备登台。
“闹头场”的特点是“闹”,越热闹越好,所以执响器者往往敲得满头大汗。
戏曲锣鼓花样繁多,比较难学,但戏看得多了,凭听觉理解锣鼓(或板)所表达的语言,闭上眼睛就能判断出台上的戏已经演到哪种份上了。如果把大锣声象声为''刚'',小锣声为''太'',钹声为''采'',鼓(或板)声为''得'',那台上如响起''刚采太采刚采太采——'' 那一定是帝王将相踱着戏步出场或在台上转悠;如台上响起''得太得太得太太——'',那一定是丑角在走着丑步表演;如连续单一而急促的鼓板''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那一定是武生表演硬功夫,或原地连续翻跟头,或做难度很大的向后弯腰倒着叼花之类的。如果四种乐器打击在同一个点上,发出的声音是急促的''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那是武将们激战正酣。如''锵锵''声骤停,那肯定是台上人物亮相造型,旋即又''得得,锵锵锵锵……''起来,那是武将们或追或逃……(本文的背景音,反映的就是这种场景)
戏看多了,凭锣鼓(板)声就知道台上的戏情节是否到了高潮——
以上讲的是做戏。
除了做戏,村里平时也会有锣鼓响起,一般来说,是带有喜庆色彩的事,例如,送应征入伍者参军,年底向军属拜年;结婚人家迎新娘子,也偶有敲着锣鼓的;再有就是拥军爱民,各种报喜……那个时候,锣鼓声使人愉悦,节奏感也相对舒缓些,不像本文的背景音。
1965年初村子里响起的两次锣鼓声,第一次是迎来了来自宁波的第一批知识青年,第二次是迎来四清工作队。
但村民们不知道工作队来干什么,以为与十几年来过的土改工作队一样,但十几年前土改工作队来时没有敲锣打鼓,只挎着枪,这次的工作队却没有枪……又过了半年,村子里的锣鼓又响起,原来四清工作队要撤回去了,村里人不知道原因,朴素地认为他们是锣鼓迎来的,回去了,自然应锣鼓相送。但后来谁也想不到工作队被批斗了,说是刘邓路线,村里敲锣打鼓欢迎和欢送过他们的,心里沉重起来,怕被沾上边。
1966年底起,农村的锣鼓声,似乎与以前的演戏或喜庆无关,越来越使人胆战心惊。
有一次锣鼓响起,是村子里一群戴红卫兵袖章的年轻人,到一个寺院''扫四旧'',押下一个僧人。僧人颈上挂着一大摞佛经书,身子被压得向前倾着,戴着尺半高的高帽子,随着锣鼓声由村东一直走到村西,曰是''一切牛鬼蛇神''游街。这时候起,村民们对锣鼓声,开始感到陌生,并心生恐惧了。
因为从此以后,锣鼓声一次次响起,大多是公众人物被游街。游到后来,各村造反派互相支持,配合着押村干部互游。后来的游街,只有锣,没有鼓。锣由被游街者自己提着敲,敲一声吆喊一声:“我是×××分子,我罪该万死……”侮辱性越来越强烈。
一天,邻村(后洋)有个支部书记叫张惠元,胸前挂着半米见方的牌子,头戴高帽,上写''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造反派押着,自己村游了还嫌不夠,游到我们村来了——也许他的高帽做得太小,戴不上,帽沿被撕开一个口子,一只耳朵就露在外面——这位书记大约四十几岁,据说在当地威望很高,红卫兵押他游街时,他正在田间管理生产,要求游完街继续让他回田头,红卫兵答应了,于是他不卑不亢地戴上高帽子,无奈帽子做得太小,于是他自己在帽沿上撕了口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套在自己头上。由于帽子套得很低,一只耳朵嵌在撕开的纸缝中,半进半出,煞是滑稽。游街时,他敲着锣,苦涩地微笑着,敲一记锣,说一声“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
过了几天,锣鼓声又响起,听说这次是去抄某户人家……
这个世界怎么啦,谁都说不清楚了。反正这些事,都是袖管上套着红袖章的人们敲着锣鼓进行的。
这几年锣鼓声密度特别大,简直是此起彼伏,一忽儿敲锣打鼓是因为''造反派''成立了,名字叫''××战斗队'',挂着红袖章,只不过袖章由''红卫兵''改成了''战斗队''。然后没几个月,被游街批斗过的支部书记也被''解放''了,但地富反坏右倒霉了,他们都是“阶级敌人”,每天早晚得去某个地方挂着牌请罪示众……
折腾了几年,全村人被通知去五里外的公社所在地邬隘开“革命委员会”成立万人大会,说领袖指示:''革命委员会好'',''全国山河一片红''了,通知规定各村敲锣打鼓,按序进场,是政治任务。
出发时,全村数百人,浩浩荡荡,锣鼓喧天,红旗引路,很有气势。社员们去参加,都能记工分,嘻嘻哈哈,巴不得这种机会多一些,愁煞的只是生产队长。
用锣鼓和红旗开道,公社召开这样的万人大会效果不错,于是定下规矩,每年召开几次,什么农业学大寨动员誓师大会、''九大''胜利闭幕庆祝大会、群众专政严打大会,等等,反正过一段时间不开会,有人就感到寂寞,很多人就盼望锣鼓响起来,大家去开会。但去前一定打听清楚,记不记工分。
各村都敲着锣鼓进场,万头攒动。十几个村的锣鼓集中在一起,名符其实的喧天。然后,齐刷刷听着主席台上的人慷慨激昂地讲话,宣读最高指示……
忽一日,人人耳语,出了9.13事件……一个月后,各村接到通知,又是敲锣打鼓去开万人大会,会议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统帅”,成了万人唾骂的“国贼”。
1976年前,公社几乎年年要开几次万人会,村里每次都红旗开路,敲着锣鼓,浩浩荡荡地去,稀稀拉拉地回。大家久而久之习惯了,反正能记工分,不去白不去,总比干活轻松,还能看看又有谁倒霉了,有莫名其妙的快感。
1976年十一月,又敲锣打鼓去开大会,会上宣布粉碎了''四人帮'',是祝捷大会,记忆中,这也是公社召开的最后一次万人大会。
1977年以后,村里的锣鼓还是年年敲,但悸心的事没有了,恢复的是演戏的锣鼓声和村里的喜庆事。
但随着电视机在乡村普及,农村响彻旷野的演戏闹头场锣鼓声一年比一年少,因为大多年轻人,已经不喜欢看乡村剧团自演,宁可守在电视机前看播出,屏幕上的戏,比乡下农村剧团的场景和专业性强多了。随着现代化因素在乡村越来越普及,乡村锣鼓声,也日益式微下去,过了2000年,我老家几乎听不到锣鼓声了。
也许是年龄关系,我们这种老年人还是怀念过去的太平喜庆锣鼓。多么希望家乡的这种锣鼓能重新敲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