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姑奶奶是我爷爷的大妹子。
曾祖父的第一个妻子生下了三个女儿,大女儿结婚后她就去世了,曾祖父才娶了我太太,先是有了我爷爷,接着又生下我的二姑奶奶。那时,前面的三个姑奶奶已经去世了两个,爷爷的大妹子在姊妹中排行老二,所以我们才喊她二姑奶奶的。
二姑爷十二岁时娶了我二姑奶奶,二姑奶奶比二姑爷大三岁,也属于一个小美人。这是从爷爷和奶奶嘴里知道的。我十二岁时,还在小学里念书,放学之后除了拾柴禾打草挖野菜,就是跟孩子们去水坑里洗澡,或是捉迷藏,抓家雀……不知道当时已经娶妻的二姑爷,从私塾放学以后,是否也满世界疯跑疯玩儿,是否想到做好饭的妻子已经在家等他。
我小时候,婚姻法规定,男子年满二十,女子年满十八岁才可以结婚。二姑奶奶和二姑爷是在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末结婚的,那个年代,中国农村早婚现象还相当普遍。小我二姑奶奶十多岁的二爷,也是十二岁时结婚的,比我二奶奶小六岁。1915年,中华民国司法部已经制定了民法草案,有关婚姻部分明确规定:“男子未满十六岁,女子未满十五岁不得成婚”。二姑爷和我二爷,根本不符合法定的结婚年龄。那时候婚姻的形成,基本上都是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完成的。
我结婚之前,二姑奶奶是我家最远的一门亲戚,距离我们村子二十多华里,属于文安县的下洼地。我三姑奶奶,舅爷家,两个姑姑家,姥姥家,距离我家最远的也没超过十二华里。农村有句俗语,“远女近地家中宝,丑妻薄地破棉袄”。我在生产队劳动过三年,知道“近地”的好处,半天时间可以送六七趟肥料,地离家远,也只能送四趟。我挖空心思,难以想象出远亲戚的好处。二姑奶奶属于小脚女人,结婚时别说汽车,自行车还没有,交通工具都是木头轱辘的小轿子车和牲口车。二姑奶奶回娘家,都是用牲口拉着小轿子车接送,土路十分颠簸,来回要用上一天。
男人结婚的早晚,跟家境有直接关系,房好地多的,一般结婚的早,生孩子也早,贫困人家娶媳妇晚,生孩子也晚,才有了“穷大辈儿”之说,家庭越穷,辈份就越大。二姑爷早早地娶亲,说明他们的家境相当不错。第一次到二姑奶奶家,是我上高中时,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去的,二姑奶奶家住着五间青砖的卧板正房,两间青砖的卧板厢房,院子很宽敞,房子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说明这个家在曾经辉煌过,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二姑爷是父亲的第二个妻子生的,我去的那年,二姑爷的母亲还健在,一个精明、利索、干练的小脚老太太,用现在的话来说,属于见过世面的女强人。看上去比我二姑奶奶大不了多少岁,根本不像婆媳,可以说像妯娌。二姑奶奶忠厚勤劳,与强势的婆婆一辈子没有拌过嘴,吵过架,在村里落下一个贤惠孝顺的好名声。
那时候,二表叔一家已经搬到了东北,大表叔和三表叔已经娶妻生子,都有自己的住处,四表叔和五表叔与父母和奶奶住在一起,但东厢房出出进进的一家人,看着十分陌生。那一家人也不理我。我就问二姑奶奶,怎么不认识那一家。二姑奶奶告诉我,那是外人。我继续追问,为什么跟你们住一个院子?二姑奶奶偷偷告诉我,平分的时候,房子分给人家了。我才想起来,二姑爷家也是富农成分。我们村有九户富农,土改时被人分去了多少土地,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有被贫下中农分去宅基地的,被分去房子的,一户都没有。
二姑爷从地里收工回来,见到我很是热情。晚饭以后,二姑爷问我在学校里的学习和生活,然后又开始打听我们村的张三在不在,李四还正不正经,王五还当不当村干部……二姑爷提到的人,都是爷爷那个年岁的,基本上都知道,我一一做了回答。二姑爷对我们村子过去的情况,看来基本上有个大概的了解。
二
第一次见二姑爷,大概我刚念初一,清明节前,二姑爷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了,说是代表二姑奶奶来上坟烧纸的。农村里嫁出去的闺女,每到清明节和七月十五,都要回娘家为父母上坟烧纸。在我的印象里,“文革”十多年间,村里的坟地几乎都被铲平了,嫁出去的闺女为亲人烧纸的极少,从未记得在世的姑奶奶们回娘家给父母烧过纸,特别是女婿代表闺女上坟的更少。现在想来,二姑爷来我们家,烧纸应该是找的一个借口,也许是在家太郁闷想散散心,也许是想念我爷爷和奶奶,才来我们家的。
二姑爷那时五十多岁,身材魁梧,身板挺直,一米八左右的个头,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凛然的正气,他的言谈举止,既有职业军人的刚毅和果敢,又有着文化人的修养和儒雅。如果换上一身干部的行头,肯定认为他是个县团级的人物,而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土里刨食吃的庄稼人。爷爷奶奶见了二姑爷,像见到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切,有着拉不完的家常,直到天快黑了,二姑爷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事后奶奶告诉我,你二姑爷年轻的时候,可没少在咱家吃住过。他当八路时,大多是半夜三更来敲门,都不是他一个人来,有时是三个,有时是五个,每个人手里都有枪。咱家那时候是四合院,住房宽敞。来了还要给他们做饭,一个个狼吞虎咽,像一两天没吃饭了一样。吃完饭,有时候住上三五天,有时候趁着天不亮就走。时间一长,你二姑爷不来,我们还挺惦记的,生怕他有个闪失,那可就苦了你二姑奶奶了。
二姑爷当八路军的那段时间,我家属于堡垒户。在抗日战争极端残酷时期,掩护八路军、地方抗日干部和伤病员或抗日机关、组织、物资的农户称之为堡垒户。那时候抗日提倡统一战线,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也不分贫富,也没阶级成分一说。我们村子比较偏僻,长丰镇有一个日本据点,还不属于一个县。我家日子比较殷实,不至于缺吃少喝,住房又比较宽敞,更不会为了银两而出卖打鬼子除汉奸的八路军。
自从知道了二姑爷参加过八路军,从心里就对他产生了一种敬意。
我成长的年代,是在革命传统教育中度过的。那时候的露天电影,基本上是以战争题材的为主,《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南征北战》、《上甘岭》……上学时学的课文,也是《小英雄雨来》、《董存瑞舍身炸碉堡》、《谁是最可爱的人》、《黄继光》……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也是打鬼子捉汉奸……
长大了去当兵,是当时大部分农村青年最崇高的革命理想。
每年的冬天,村里都要完成一次征兵任务。征兵工作开始后,除了街上贴了大红标语,大队还要组织学生在村里游行,老师领着学生高呼口号:“一人当兵,全家光荣!”“适龄青年,积极报名参军入伍——”现在回想起来,那纯粹是走形式走过场,做的无用功。可以说,那是几十年间当兵最吃香的一个阶段。一个年满十八岁的男青年,在生产队里每天挣十个工分,十个工分才三毛多钱,熬上一年,吃饭穿衣都成问题。当上三年义务兵,能在部队吃饱穿暖,每月至少有七块钱的津贴。在部队混好了还能提干,排级干部每个月能拿到五十二元的工资,当兵复员后大部分都能安排工作。当兵以后,家里会成为军属,政治待遇也会相对提高,吃赈济会优先,大队在春节前开一次军烈属茶话会,大年三十学生们去帮着军烈属打扫院子……
农村中的适龄青年,并不是谁想当兵就能当的。报名时先填写一张表格,写明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包括姑姑,舅舅,姐姐,姨家的成分,出身于地主、富农、上中农成分的是没报名资格的,贫下中农当兵有优先权,中农次之。如果社会关系一栏中,有一家属于地主富农,或者是姑父、舅舅等人有历史问题,第一关的政审就被刷了下去,不如实填写,外调时也会刷下去。第二关是去公社由带兵的目测,瘸腿瞎眼的,智商有问题的……也要被刷下去,第三关是去县城参加体检,眼睛近视的、血压高的、嗅觉、听觉有问题的……统统被淘汰掉。第四关最为关键,因为一个村子体检合格有十个八个的,但分配的名额最多时也就两个,确定谁去当兵,几乎都是大队支书和支部班子成员说了算。当接到入伍的通知书后,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村上那些年当兵的,我基本上都认识,父母不是大队干部,也跟大队干部沾亲带故,或着是整天围着大队干部屁股后头转的。当兵走之前,要换上一身没有帽徽和领章的绿军装。离开家乡那天的早上,全村社员和学生们要为当兵的举行一个欢送仪式。人们敲锣打鼓,把穿着绿军装,戴着大红花的入伍青年从家中迎出来。当兵的和家人走在队伍前头,高呼口号的人们紧跟在后头,送到村东口。当兵的与父母告别后,上了去公社的牲口车,人们才掉头回家。那场面,多么的气派,让人感到当兵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
那个年代,老师教的大都是革命歌曲,《黄河大合唱》、《大刀进行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松花江上》……每当唱起这些歌曲时,就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在一个睡不着的夜晚,回想着白天学的歌曲《太行山上》:“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气焰千万丈!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我就感到热血沸腾,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幅抗日战争时的画面:一位小脚的母亲,把儿子亲自送进八路军的队伍里,一位年轻的妻子,把丈夫亲自送到战场上……参加八路军的战士,胸前带着大红花,村人们为他们鼓掌,甚至是有人为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三
我的二姑爷,既不是小脚的母亲叫他去打的东洋,也不是二姑奶奶送他去的战场。
二姑爷小时候读过私塾,后来考入文安县师范学校。师范毕业后,二姑爷没从事教育事业,而是去了国民党文安县政府警备队,做了一名文职人员,那是他舅爷家的表叔介绍去的,他表叔在政府工作。那时候,农村有文化的人极少,有人给介绍,混一份官差比较容易。警备队负责治安工作,每人配一把盒子,工作轻松,旱涝保丰收,是当时人们十分羡慕的一份职业。
文安县历史悠久,始建于汉武帝时期,地处京津保三角腹地,九河下梢,恰似一片美丽的枫叶,大清河子牙河两河环抱,西临白洋淀,东靠东淀天津卫,大清河北有270多平方公里的东淀苇塘,大清河南是文安洼,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日下旧闻考》有“扼三关,掠京津,兵家瞩目”的评述,就是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滋润了这块1028平方公里的土地,养育了几十万勤劳、勇敢、智慧、朴实的古洼人民。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冀中平原全面沦陷。
文安县属于革命老区,1926年10月,经上级党委批准,正式建立中国共产党文安县第一个特别支部。1938年5月,文安县抗日民主政府建立,隶属冀中区政治主任公署。1938年12月日本先是占领了新镇,成立了日伪文安县公署,文安县国民政府主要成员逃之夭夭。1939年3月,日伪文安县公署搬进县城,文安全部沦陷,伪公署接手了县警备队,原政府的成员愿意干的留下,不愿意干的辞职回家。
文安从此存在两个敌对政权的局面,一个是公开的日伪文安县公署,一个是转移到农村的由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民主政府。二姑爷亲自目睹了日本鬼子和警备队员扒掉了老百姓的砖房,逼着老百姓建起一座座的岗楼,挖出一道道壕沟,修起一条条公路,目睹了抗日学生和爱国人士被逮捕和关押,听说了在南堤子惨案中,日本鬼子杀害抗日军民84人,烧毁房屋500余间……二姑爷是一个有着家国情怀的热血青年,对残杀中国人的日本鬼子恨之入骨,也瞧不上为日本鬼子卖命,傍虎吃食那些伪军。
至于二姑爷是在师范上学期间,或是在警备队工作的时候,还是当了八路军后加入的中国共产党,我不大清楚,因为唯一在世的三表叔,文化大革命中看过二姑爷自己写的材料,哪年入党、介绍人是谁,他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
那个年代,警备队员穿着统一服装,除了夏天以外,服装都是黑色的,只有领子那里是白色的,老百姓就把替日本鬼子做事的警备队员称之为白脖儿,也就是汉奸的一个别名。日本占领文安后的几年间,士气正盛,当白脖儿也没风险,每个月能领一定的薪水,是老百姓又恨又羡慕的职业。当时流传着一句民谣:“有了闺女寻白脖儿,光吃好的不干活儿。”但对于二姑爷来说,早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有了弃暗投明的打算。
1939年秋末冬初的一个夜晚,二姑爷与把守城门的警备队员打一声招呼,然后走出了县城,见到了等候在城外的八路军同志,扒掉了身上的服装,扔进路边的沟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二姑爷 趁着漆黑的夜色,毅然决然地走向了抗日的第一线。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文安古洼的土地上,又多了不计个人得失的一条抗日汉子。
二姑爷是家中的独生子,年轻的母亲早早地守了寡,大表叔那时只有四岁,参加八路军之前,肯定会反复考虑过后果,如果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意味着母亲会失去唯一的儿子,孩子会失去父亲,将来的生存会十分艰难……假如回家与母亲和妻子商量,百分之百地不会同意。假如我二姑奶奶有文化,是不是二姑爷走向抗日战场之前,也像林觉民一样,写一封《与妻书》:“……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縠?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
鬼子和汉奸知道二姑爷参加了八路军,去二姑爷的村里抓过他几次,但都扑了空,后来就不了了之。
二姑爷参加的是冀中平原上的游击队,也就是电影里说的“土八路”。对于二姑爷来说,消灭日本鬼子,保家卫国,保卫祖先留下的田园土地,保卫人民的财产安全……感觉到是一个有志青年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和义务。八路军是在人民中扎根的抗日军,人民自然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队伍。当时的文安县抗日民主政府迁到农村,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游击队的战士们更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打鬼子,除汉奸,经常是昼伏夜出,今天可能是在县城最南边村子的老百姓家,也许明天就转移到县城东北芦苇荡里的船上。
文安县被日本占领后,建立起县、乡、村的各级伪组织,命令老百姓修公路,建岗楼。不到两年的时间,文安县修建的岗楼由三十九座增加到八十个。当时处于“抬头见岗楼,迈步蹬公路,无村不戴孝,到处是狼烟”的恐怖世界。那时候的村长也不好当,白天应付鬼子和伪军,晚上也接待八路军的同志,两边都不得罪。
1942年5月1日,日本侵略者纠集数万兵力,对冀中抗日根据地进行了疯狂的大扫荡。由于文安洼常年积水,扫荡时间推迟到7月1日,日伪军纠集了一万余人的兵力,向文安境内大举进攻,机枪大炮,狂轰乱炸,实行拉网式的包围和长途奔袭。文安县的八路军游击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躲藏在二百多平方公里的东淀苇塘,二姑爷和另一部分抗日游击队,先是转移到白洋淀,后又转移到了太行上上。坚守在文安县的游击队,在日本的扫荡中损失了一部分兵力。关于冀中大扫荡,从官方的资料上得知,八路军伤亡人数达到一万六千八百余人。具体到文安县,有多少八路军伤亡,没有查到可靠的资料,只知道我们村在那次扫荡中有一位牺牲的八路军烈士,烈士的母亲,活到七十多岁,我喊他王奶奶,村里还有一位八路军战士,解放后享受着残废军人待遇,也是在那次扫荡中受伤的。
看了抗战的故事片《地道战》以后,我曾经问过奶奶,咱村里挖过地道吗?奶奶告诉我,说咱家西厢房就挖过,地道口就在柜子底下,半人多深,有一间屋子多长,能容下六七个人,谁家住八路军,必须挖地道,鬼子来了,万一跑不掉,就让八路战士躲进地道里。你二姑爷和八路军住在咱家,一次都没赶上鬼子来过。咱家的地道,主要是藏东西和藏粮食。那时候,一听说鬼子来了,人们就牵着牲口,带上值钱的东西,领着孩子就跑,老百姓叫跑返。鬼子汉奸一是来抓八路军,如果有人告密,谁家藏过八路,肯定会受到连累,弄不好会把小命儿搭上;二是鬼子汉奸四处抢老百姓的东西,抢粮食、抢钱……看到好看的闺女也抢,所以呀,一听说鬼子来了,老百姓撒腿就跑,等着“平安无事喽——”才回来。
奶奶继续说,那个时候,八路军冒着生命危险,替老百姓打鬼子,住在谁家,谁家也是给八路做好吃的,你二姑爷最喜欢吃我做的大酱。每次来后,吃饭之前,你二姑爷总是说,嫂,你做的大酱还有没?端上半碗来,准备几棵大葱,大伙吃你的葱蘸大酱都吃馋了。
从我记事起,奶奶每年的开春都做一盆大酱,现在超市里卖的六必居、海天,东北大酱……绝对吃不出奶奶做的味道。奶奶做大酱的秘方,传给了我妻子,也传给了我大姐和二姐,二姐又传给了儿媳,不知还要往下能传几代。
奶奶主动告诉我,那年八路军在王各庄打鬼子,咱村都能听到枪响,听人说打死了很多鬼子和汉奸,八路军也死伤了不少人,我和你爷爷都坐立不安,担心死伤的八路军中有你二姑爷。你二姑爷如果牺牲了,你二姑奶奶还那么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可怎么混呀!傍晌午打的仗,后半晌你爷爷就跑王各庄去问了,庆幸死伤的八路里没有你二姑爷,我们才把心放了下来。
王各庄,距离我们村子八华里,邻居家的闺女就嫁到了王各庄,闺女家的儿子叫李永良,是我童年时的伙伴。我后来在廊坊日报上看过《青春之歌》的作者,作家杨沫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早已忘记了,只记得杨沫说抗日战争时期,曾经在文安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得了一场伤寒,住在王各庄的一户老百姓家中养病,好像说那家老百姓对她伺候的不是那么周到和耐心。
据史料记载,关于王各庄伏击战,发生在1944年5月2日,鬼子和汉奸共计二百多人,押着牲口车从文安县城出发去大城县城,八路军提前得知了这一消息,决定在王各庄打一场伏击战。八路军战士在县大队长褚国恩的带领下,提前埋伏在文安去大城的王各庄路口,等鬼子和汉奸的牲口车进了伏击圈,就朝敌人猛烈地开火。战斗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消灭了三十多个鬼子,打死三十多个伪军,缴获两挺机枪,还有十多车军用物资,剩下的伪军做鸟兽散。讲述人是亲自参加过此次战斗的徐边村的徐福顺,关于八路军战士伤亡的情况,他一字没提。
二姑爷在王各庄伏击战中,毫发无损,等于又逃过了一劫。
四
小时候,每年征兵工作一开始,报名参军的人都那么踊跃,为抓住当兵的机遇,几乎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当时曾经想过,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上战场杀敌,老百姓一定也是十分积极,像歌曲中唱得那样,“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披红戴花,欢送当兵的场面一定热烈而壮观。高中毕业,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以后,才彻底颠覆了我以前的认识。
我曾经当过一个秋季的场头,搭伙的是我们东邻的李振同,跟我爷爷同岁。那时候,每到麦熟和大秋,生产队里都要安排两个场头,麦熟也好,大秋也好,从地里收割后运到场里,要有专人看管,看管的人就叫场头,场头白天跟社员们一起干场里的活儿,吃饭时两个人轮流回家,晚上要睡在场屋里。夜晚场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知道我的嘴比较严实,哪儿说了哪儿了,特别愿意跟我说村子里的旧事。谁家做过贼,谁家养过汉,谁家吃喝嫖赌,谁在平分时折腾的最欢……也说闹日本鬼子时村里发生的事,他对我说,那时候跟现在不同,谁也不愿意当兵。当了兵就要上战场,真刀真枪地打仗,枪子儿又不长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打死。上级号召“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分配到村里征兵的指标,老百姓就摊东西,日子好过的人家,都不让孩子去当兵,日子比较穷的人家,为了那些东西,才让家人当兵的。李振同说的情况比较属实,因为村里那些军属和烈属,几乎住得都是土坯房子,当过八路军的,几乎一天学也没上过。
“五一”大扫荡以后,咱村谁也不想去当兵, 村干部就向老百姓多摊东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知道咱村的谁谁吧!我点了点头,他家里属于贫下中农,但住的是青砖房子。李振同说到这里,朝外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说,他参加八路时,正是日本鬼子闹的最厉害的时候,全村给他家摊的粮食,拉了三大车。他家把粮食卖掉,买的檩条和青砖,扒掉了土坯房,就盖起了现在还住着的砖房。谁会想到,去了才三个月,他就当了逃兵。咱村人都知道这事,八路军来村里抓过他两次,但都扑了个空,因为他当时不敢回家,逃到了外地,后来也不抓了,他才敢回到村里。
人的名,树的影,看来当逃兵,在老百姓心目中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1945年5月,文安县全境解放。老百姓再也见不到气势汹汹的日本鬼子,见不到耀武扬威的白脖子,不需要钻地道,不需要跑返了。日伪时期当白脖子的,有的卸甲归田,有的参加了解放军。奶奶说过,那两年,二姑爷再也没带着八路军来过我家。
文安县处于大清河以南,属于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大清河以北属于文安管辖的胜芳镇,以及霸州地界,属于国民党统治的敌占区。敌人经常到大清河以南进行破坏捣乱。因此,大清河上经常处于“敌我拉锯”的形势,斗争异常尖锐复杂,战斗时有发生。文安县的八路军属于晋察冀军区第十分区,为击退国民党反动派的猖狂进攻,与敌人进行了多次战斗,文史资料记载里有胜芳保卫战,王口守卫战,清仓战役,板家窝战斗,大清河北战役……每次战役都狠狠打击了敌人,保卫和巩固了全县解放区的胜利成果。
二姑爷是在解放石家庄战役中光荣负伤的。
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视石家庄向解放区进攻的重要基地,加强了守军力量。1947年10月,经过清沧、保北战役后,晋察冀野战军形成对石家庄的合围之势。国民党军在原侵华日军构筑工事的基础上,经过连年加修,至1947年已构成完备的环形防御体系。从市郊到市中心,以宽八米、深六米的外市沟和宽五米、深五米的内市沟及市区主要建筑物为骨干,设置了三道防御阵地,共有大小碉堡六千多个。内外市沟间的环形铁路有六辆铁甲车,并配有一个坦克连,可机动作战。市东北有制高点云盘山做依托,西北有军用飞机场便于空中支援。
1947年立冬的前两天,天空阴云密布,西伯利亚的寒流掠过冀中平原,收割完庄稼的田野上光秃秃的,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只有一些没收获的白菜在冷风中瑟缩着。石家庄周围的郊区,一个个的坑道提前挖好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已经埋伏在了坑道。我二姑爷已经是一个小队长了,与他的战士中,在等待着上级的一声令下。解放石家庄,具体有多少解放军参战,我没掌握具体数字,只知道晋察冀解放区政府,为了支援作战,调集的民兵、民工将近十万人,担架一万多副,大车四千余辆。
11月6日零时,一发发炮弹划破了夜空,解放石家庄的战役正式打响。战士们按照上级的部署,先扫外围,攻占四邻,依托村庄,改造地形,从地面伸展交通壕,构筑进攻阵地。8日下午4时,解放军向外市沟发起进攻,在炮火和爆破密切配合下,很快占领了敌人的前沿阵地。10日下午4时,总攻内市沟的战斗打响,11月11日夜晚,各部队向敌核心工事的战斗打响。经过六个昼夜的激战,至11月12日中午,石家庄守敌两万余人,除少部分突围到沙河被二纵队消灭外,其余全部被歼,石家庄宣告解放。这次战役共歼灭敌人两万四千多人,成为解放战争时期我军用攻坚战术打下的第一座较大的城市,使晋察冀、晋冀鲁豫两大解放区连成一片,也为以后进行城市作战提供了重要的经验。解放军共牺牲六千余人,与我二姑爷一起参战的文安籍战士,一共牺牲十六人。
二姑爷是在10日傍黑总攻内市沟的战斗中负伤的,当时炮弹的弹片伤到了姑爷的头部,流了好多血,昏迷了过去,战友们以为他光荣牺牲了,那些抬担架的民工,看二姑爷没了气息,也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第二天清晨,村子里一位早起的农民,在众多死人中发现二姑爷还活着,就悄悄地叫来家人,冒着窝藏解放军的风险,把二姑爷抬回家。二姑爷那时候神智还不清醒,以为抬他回家的是敌人,还抓住人家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幸亏那时候穿着的是棉袄,只给人的胳膊上咬了几个牙印子。
那户人家待二姑爷不错,每天三顿饭有稀有干,伤口愈合后,下地走路时候一瘸一拐的,据说是伤到了通往大腿的一根神经,在人家住了两个多月后,身体才完全康复,二姑爷没有去追赶部队,步行六百多华里,回到了久别的家乡。二姑爷曾经对儿子们说过,如果我后来不是富农,跟随部队也好,去南下也好,混上一官半职,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那户淳朴善良的人家,以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
石家庄战役打响之前,文安县作为解放区,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展起了土改运动。各个村庄都派去了工作组或工作队,二姑爷所在的村庄也不例外。土改工作是按照全国土地会议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明确废除封建性及半封建性剥削的土地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土改的第一步是划定阶级成分,先找出村里谁家是地主,谁家是富农。地主,指拥有大量土地,并通过租赁、出租土地的农民或乡村富人。地主通常拥有较多的土地资源和财富,并依赖其他农民的劳动来获取高额收益。富农,指相对较有经济基础的农民,他们的土地面积相对较大,劳动生产条件较好,并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投资获得较高的收入。作为富农,剥削的主要方式是请长工。
二姑爷所在的万村,地广人稀,不足百户人家,文化大革命时期,我所在的村子,人均土地不足三亩,而万村人均土地能达到八亩。二姑爷家显赫的宽房大院是经父亲的手盖起来的,父亲去世后,二姑爷在外求学是一笔大的花销,走上抗日战场后的多年,给家里一分钱也没贡献过,还曾经卖掉十亩土地,给八路军购买了枪支弹药。到土改时的1947年,只剩下三十多亩土地,全家六口人(二姑爷的母亲,二姑爷和二姑奶奶,还有三个表叔),平均只有五亩地,远远低于人均占有的土地。二姑爷参加八路军时,大表叔才四岁,二姑奶奶和她的婆婆都是小脚女人,一家人需要吃喝,也要生存,家里又没有买卖,只能靠种地为生。万般无奈,家里的地只能请长工来耕种,请长工来挑一家人吃的水,来抹泥土的房顶子,来喂养耕地的牲口……当时请长工又不违法,按时给人讲好的报酬就行了。正因为二姑爷家土改之前请过长工,富农成分的帽子就被戴在二姑爷和家人的头上。
二姑爷因为参加革命,走上抗日战场,家里被划为富农成分,在中国的农村,并不是个别现象,著名作家孙犁,跟我二姑爷家的情况很相像。
孙犁,1913年出生于河北省安平县孙遥城村,1937年冬,抗日战争爆发后,孙犁加入抗战工作,曾任《冀中导报》编辑,指导敌后的抗日宣传工作,“荷花淀”派创始人,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篇小说《铁木前传》,短篇小说《荷花淀》。二姑爷跟孙犁的年龄相仿,当他去参加解放石家庄的战役时,孙犁作为文职干部,于1947年秋后被派到饶阳县东张岗村参加了土改工作。东张岗村距离孙犁的村庄只有四十华里,父亲去世后,家里只有母亲和妻子,只能雇佣长工帮着种地,正因为此,孙犁家被划为富农,贫民团把他们家的牲口抢走了,他妻子的嫁妆和家里的两个柜子也被抬走了。孙犁十分郁闷,一气之下剃成了光头。孙犁搞土改工作和家中被划为富农的事情,凤凰卫视的大视野有过专题报道,牛庆欣《孙犁在饶阳》一书中也有详细记载。假如孙犁不是解放后到了天津,回到家乡当教师,肯定也跟我二姑爷一样的下场。
二姑奶奶的嫁妆是不是被人抬走了,家中的牲口是不是被人牵去,我不大清楚,但家中的西厢房分给贫下中农,那是我亲眼所见,因为我第一次去二姑奶奶家,那房子还属于人家的。
五
二姑爷在沙场上征战了八年后,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而没能回到部队,是因为身体受过伤,还是因为母亲的阻拦,或是放心不下三个幼小的儿子……我不清楚,三表叔也说不清道不明。上级也许因为二姑爷是有着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也许是认为他工作上有能力,让他担任了两年的村长。
二姑爷是在1948年至1950年间担任村长的。期间,文安县委接到上级的指示,曾派一批南下干部,组织上曾经找过二姑爷,希望他成为南下干部中的一员,二姑爷为何没去,而是甘心情愿地在乡村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在世的三表叔也不知道。三表叔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你二姑爷要是南下,起码能熬到一个县团级干部,我们会成为干部子弟,不至于成为“富农崽子”。文革的后期,二姑爷的两个关系密切的战友,曾经坐着吉普车来家里看望过他,一个是附近村里的,在南方的某个省里当厅长,给他带来了两瓶茅台,另一个是东北的一家国营厂里当党委书记,给他带来的是木耳和蘑菇等物品。
三表叔说的不无道理,凭着二姑爷自身能力,混到县团级也许不会有问题,假如二姑爷成为一名南下干部,家里的富农成分不会影响工作和升迁,因为解放以后,担任县团级以上的革命干部,百分之八十的都有文化,如果当初家庭困难,属于贫下中农成分的,根本没钱读书,包括一些国家领导人也是如此。二姑爷进城后成为革命干部,儿子们的家庭出身,就不再属于富农,而改写成革命干部,表叔们也就属于红二代了。
假如二姑爷成为南下干部,我的三个表叔还是表叔,但还是不是我的二姑爷,就只能是两说了。解放以后,进了城的工农干部,一些在家有老婆的,为了摆脱过去封建婚姻的枷锁,追求自由幸福的新生活,竟然抛妻弃子,成了当时社会的一种时尚。我在文安城关镇当职工教师时,认识了一位姓张的老师,他入党的材料就是我与镇文教室的王校长外调来的。张老师的父亲早年参加了革命,八十年代初,已经是国家某部的一位副部长了。听王校长介绍,那副部长进城后娶了年轻貌美的大学生,家中的女人离婚不离家,张老师就是小脚的母亲带大的,爷爷奶奶也是小脚的母亲养老送终的,父母去世时,副部长也没回过一趟老家。
当我说了有进城的干部抛妻弃子的事,三表叔对我说,你二姑爷的两个战友,就跟家中的妻子离婚了,一个对家中的老婆和孩子都不管不问,另一个把孩子带进了城里,因为还有其他兄弟照管父母,媳妇也就改嫁了。你二姑爷,就是进城,他可以抛弃老婆孩子,但绝对不会抛弃我奶奶,我敢肯定这一点,因为他对我奶奶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在村里是有名的孝子。“无毒不丈夫”,二姑爷已经没了当初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气魄,只顾了老婆孩子,看来还够不上一个大丈夫,但尽到了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也就无怨无悔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天下太平了,国家也开始重视国民教育,农民也有让孩子念书识字的迫切愿望。二姑爷当初上的师范学校,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当上了一位受人尊敬的乡村教师。“三尺讲台育桃李,一支粉笔写春秋。”一年又一年,在迎来送往中,一届届的学生来来去去,二姑爷依然恪尽职守,无怨无悔。当听说一起摸爬滚打的战友,张三担任了县长,李四当了地区专员,王五又去了新的领导岗位……心情偶尔也有过波动,但想到那些为了抗日,为了新中国的诞生,而长眠于地下的一个个战友,心态就完全平和下来,毕竟他还活着,还能教书育人,星期天和节假日,还能与老婆孩子厮守在一起。国家每月按时发薪水,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与整天下洼劳作的庄稼人比起来,日子就滋润多了。
“千帆过尽皆是客,洗尽铅华谁人知。”
如果处于一个正常的社会,二姑爷凭着有多年党龄的资历,凭着师范学校毕业的文凭,以及教学能力和学生的成绩,肯定用不了几年,就会由一名教师升任为一个学校的校长,甚至是一个乡镇文教室的校长……但阶级成分影响到了工作和升迁。人们不会在乎二姑爷哪年参加革命,哪年入党了,而在乎的是他这个教师是属于被打击的富农,在贫下中农成分的教师面前,基本上成为了另类。
1957年,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开始了,有人揭发二姑爷经常哼唱乡间小调:“不睁眼的老天爷刮起了东北风,刮的碌碡轱辘轱辘地,刮的磨扇贴烧饼,刮风不如下点小雨好……”说他对急风暴雨式的土地改革不满,对家庭成分耿耿于怀。于是被打成了右派,开除了公职,卷着铺盖回家了。当上了一个春种秋收,夏锄冬藏的农民,对于在战场上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什么样的罪都受过的二姑爷来说,耕耩锄刨也就无所谓,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家的富农成分,他的右派帽子,给五个儿子带来了难以预料的厄运。
六
农村有句俗语:“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
二姑爷身材高大魁梧,二姑奶奶属于中等偏下的个头,年轻时也就一米五六、五七的样子。大表叔和四表叔的身高遗传了二姑奶奶,我印象中的大表叔个头不高,最多也就一米七,但他精明利索,待人热情周到,小时候,见得多的是大表叔。
二姑爷所在的村子地多,生产队年年都种翻白眼的高粱,高粱秸秆分到各家各户,有的就当做饭的柴禾烧了,高粱秸秆还有一种用途,就是人们盖房时,捆成一个个的秫秸把子铺在房顶上。我们附近的村子,种翻白眼高粱的村子很少,盖房时就去集市上买秫秸。大表叔就把分的秫秸,用龟头车推到长丰集上去卖,好像是三到四分钱一斤,一车秫秸能卖七八块钱。长丰镇距离万村三十多华里,大表叔每次赶集,总是头一天的下午,推着秫秸赶到我们家,住上一宿,第二天早上再去赶集,我们村子距离长丰才八里,根本不用起大早。
大表叔生于1935年,十七岁那年参加了工作。解放以后,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党员,一部分人成了文安县各部门的领导,那些当领导的跟二姑爷曾经是一个战壕里出生入死的战友。二姑爷就去找了他的战友,大表叔就成为县公安局的一名年龄最小的工作人员。大表叔干事精炼,充满着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领导每次交给的任务,都是出色地完成。村子里发生了盗窃、放火、杀人……的案子,大表叔也跟着年岁大的公安人员一起下乡。
大表叔与大表婶子就是下乡时认识的,可以说两人是一见钟情。大表婶子出身于一个革命家庭,那时候还不满十八岁,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村里的妇女干部。大表婶子十七八岁时的美貌我没见过,但我见过长相特别随母亲的表妹庆云,皮肤白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第一次见,就好像看到电影《英雄儿女》中王芳的扮演者,但我表妹没有我大表婶子的个头高。
新中国那时候刚刚成立才几年,提倡年轻人自由恋爱,农村的成分没有摆在恋爱和结婚的首位,大表婶子和大表叔恋爱,双方父母也没反对,认识很短的时间后,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婚后的三年间,就生了我的大表姐和二表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57年二姑爷划成右派以后,工作相当出色的大表叔,受到了父亲的株连,从公安局被开除了公职,回到农村当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从古到今,夫妻遇到大难后,劳燕分飞各西东的多得是。大表叔被开除公职后,但大表婶子没有那样做,而是跟着大表叔一起回家种地。大表婶子那时才二十刚出头的年岁,尽管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可她依然年轻漂亮,凭她自身的条件,扔下两个女儿,或者是带走一个,再找一个有工作的国家干部,应该没有一点问题,凭着年轻党员的身份,谋到一份工作,甚至都可能转为一名国家干部,不至于成为生产队的一名普通社员。大表婶子尽管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一名党员,因为嫁给了大表叔,大表叔属于富农家庭,就等于跟阶级敌人划不清阶级界限,划不清阶级界限,就不能得到重用,因此,大表婶子连村里的妇女主任都没当上。
我第一次见到大表婶子,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大表婶子留着短发,衣服合身得体,让我想起了《沙家浜》里的阿庆嫂,《龙江颂》里的江水英,《杜鹃山》里的柯湘,她根本不像在生产队里挣工分的家庭妇女,而像一个县城来农村下乡的妇女干部。
我这一代和上一代人,结婚的仪式非常简单,无非是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而没有现在年轻人“无论贫穷和富有,健康或疾病,顺境或逆境,都将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永远。”的誓言,但大表婶子与大表叔做到了“伊不离,君不弃”、“执子之手偕老”。不得不让人佩服她是一个终于爱情,品德高尚的好女人。
“文革”中的哪年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天早晨起来,有小伙伴告诉我,“大白脸”的姨今天结婚,咱们去看看热闹?大白脸是伙伴们给那人起的外号,那人父亲是大队干部,我和小伙伴去时,送亲的队伍正准备出发,大白脸的姨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头,长相不难看,十分地高兴,麻利上了送她去婆家的自行车上。我听大人们说,大白脸的姨原来嫁的是本村一个富农家庭,有了三个孩子,嫌在富农家受气,就跟丈夫离婚了,一个孩子也没要。嫁到了文安县东北的一个村子,新的丈夫是村干部。结婚是为啥在她姐姐家出发,据说是她不敢面对孩子,抛夫弃子,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总担心守寡的母亲,扔下我们兄弟姊妹,找个成分好的嫁了,事实证明,母亲没那么狠心,不但把我们养育成人,还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
大表叔找了大表婶子,不得不承认,他是五个表叔中最幸运的一个。大表婶子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值得庆幸的是老大老二都是女儿,到了该找婆家的七十年代,出身于富农家庭的儿子找不上媳妇,女儿找在生产队里干活的社员,还是很容易的,如果高攀当兵的,或者混国家官差的,会有一定的难度。假如老大是儿子,在那个年代,大表叔肯定是让女儿给儿子换个媳妇的,那是所有出身于地主富农家庭青年人的难以逃脱的命运。
七
二姑爷走向抗日战场,偶尔也能回一趟家。二表叔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出生的,据说降生的时候,二姑爷随着部队正战斗在了太行山上,等再次回到家以后,才发现炕上又添了个会坐着的胖小子。
当二表叔成年之后,二姑爷带着右派的帽子回到村里,大表叔也回到生产队当了社员。因为家庭是富农,二表叔尽管身材高大,勤劳能干,找媳妇并不是快茬儿。入社以后,中国农村的政策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富农”,但一些传统的农民,给闺女找婆家,还是喜欢根底正,家风好,过日子的好人家,富农出身的小伙子,还不至于找不上对象。
文革前的两年,经人介绍,二表叔与二表婶子结了婚。二表婶子是温辛阳村的,距离万村才几百米,几乎跟一个村差不多,对我二姑爷家相当了解,根本不嫌弃二表叔是富农。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二姑爷没有逃脱富农份子们应有的待遇,挨批斗,进学习班,扫大街……上级发给残废军人的证件,抄家时也被红卫兵没收了。当过八路军的,参加过解放军的,门上坎都挂了一块“军属”的红牌子,而他家却挂上了一块“富农”的白牌。
人们在那个年代,都是在生产队挣工分混日子。每个队二十多户一百多口人,生产队长到了年底,撂挑子不干了,就要重新选。富农成分的,根本没有当队长的资格。生产队的农活,挣同样的工分,有轻松干净的,有又脏又累的,生产队长经常把又脏又累的农活分配给那些富农出身的人来干。人们把这一现象归结为一句话:“谁都愿意拣着软乎土来掘”。二表叔尽管已经结婚生子,但年轻气盛的脾气一点都没改。见队长一次次地把脏活重活派给他们兄弟,实在是忍不住了,就质问队长,为什么总把脏活累活让我们兄弟干。队长露出了欺软怕硬的嘴脸,贫下中农成分的,他们不干,我没办法,你们不干,我就有办法制裁你们。二表叔握紧拳头,真想冲上去把欺负人的生产队长揍一顿。
中国的农村,自古以来讲究族大人多。姓万的在村里属于大户,二表叔弟兄五个,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绝对不会受人欺负。那个时候就不一样了,敢跟生产队长打架,一顶“破坏农业生产,不老实,不服从分配”的帽子就会被扣到头上,轻则会被游街批斗,重则会受到严格管制……二表叔每天必须到生产队里挣工分,每天都要跟生产队长打交道,心情十分压抑,时间长了觉得自己会疯掉的,没有与父母商量,就做出了逃往东北的打算。
前些年有三部比较火的电视连续剧,《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都是反映中国近代历史上人口大迁徙内容的,在观众的印象中,形成了山西人走西口,山东人闯关东,福建人下南洋。作为一个河北人,小时候从大人嘴里知道了下关东这个词。解放以前,出了人命案子,为了逃避惩罚,拉家带口下了关东,有的到死也不敢回家,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缺吃少喝,为了活命,有个别人也下了关东。实际上,到了文化大革命,河北人下关东人已经不是个别现象。我二叔的表姐一家,大表嫂的哥哥一家,我妻子的邻居一家,以及我后来认识的齐泊村的齐中培弟兄三个……都是在文革中下关东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都是出身于富农家庭。
二表叔属于文化大革命中河北人下关东的先驱者。
中国是一个乡土社会,乡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着在土地上的,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一般不会有变动,因为他们要靠脚下的土地谋生。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因为熟悉的那片土地上,有祖屋、祖坟,是每一个人生命的根。日本鬼子占领了文安县七年的时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没有一个因为日本鬼子的烧杀掠抢而背井离乡,而文革中竟有那么多人迁徙到天高皇帝远的东北,可以想象,富农成分的人,当时的处境是多么艰难。
入社之后,亲戚家平时很少走动,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互相走动走动,二表叔每年都要给爷爷奶奶来拜年,没来拜年,我才知道二表叔带着老婆孩子下了关东。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人才有了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农业户口把人死死地限制在所居住的那片土地上,如果外出务工或做小买卖,没有所在大队的介绍信或证明信,一是用工单位不敢接收,二是做买卖属于非法。私自外出,等于盲流,抓到以后会被人遣送回到原地。农业户口的,如果要想从甲地迁往乙地,必须是由乙地的派出所先开一张准迁证,甲地的大队和派出所同意后,才给开一张迁移证,交给乙地的派出所,具体落户到某个大队,才合理合法。
二表叔和家人落户到了黑龙江省穆林县大马沟大队,户口迁移的手续是一个朋友给办的,离开故乡之前,他对大马沟根本不了解,只是听朋友介绍了一些基本情况。二表叔含泪告别了年迈的奶奶和父母,告别了兄弟,毅然决然地带着家人踏上了开往东北的列车。
二表叔落户的大马沟,四周都是大山,是一个只有一百余户的一个村子,一半以上的人口是从山东和河北迁徙过去的,大部分属于富农成分,一小部分人成分不高,因为在家乡填不饱肚子,也逃难到了那里。一个村子成分不好的多了,谁也不会歧视谁,空气也比家乡自由多了。除了到了严寒的冬天,比内地要冷很多,但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不受欺负,不被歧视,该挣工分挣工分,该分口粮分口粮,二表叔在那里活得也像个人了,拉家带口下关东,他从没后悔过,感觉来对了。
人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第一就是解决吃住。自己没有房子,二表叔和家人先是跟朋友一家挤在一起,第二年,大队划给了一块宅基地,二表叔从山上运回一车车的石头,从山上砍来一车车的木材,凭着吃苦耐劳,凭着村里乡亲们的帮助,在那里建起六间房子,为后来四表叔和五表叔来大马沟,为两个兄弟找媳妇做好了铺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二表叔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又生育了三个儿女。改革开放以后,在东北生活了十几年后,二表叔才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故乡那片土地上。
八
三表叔是五个兄弟中学习最好的一个,在班级里也是出类拔萃的。那时候小学上四年,高小上两年,初中还没有普及。三表叔没有想到,因为家庭是富农成分,上初中的权利被剥夺了,趴在炕上大哭了一场。
不能上初中,意味着上学的道路彻底堵死了,一切的希望都成为了泡影。早早感觉到社会对他的不公平,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上学时学过简单的中国历史,人类社会的发展经历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然后是社会主义社会。奴隶社会中的奴隶没有人身自由,才没有上学读书的权利。中国古代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生活在封建社会,《论语。卫灵公》记载:“子曰:‘有教无类’。南朝梁儒学家皇侃《论语义疏》曰:“人乃有贵贱,宜同资教,不可以其种类庶鄙而不教之也;教之则善,本五类也。”孔子提倡教育的对象不分族类,贫富,贵贱,年龄等条件的限制。中国不论哪个朝代,科举考试也没有家庭成分的限制,只要有本事,国家绝对不会泯灭一个人才。万万没想到,中国已经进入了社会主义,被划分为地富反坏右的子女,竟然被剥夺了上学读书的权力,简直是一种社会的大倒退。恩格斯在探讨科学社会主义时,将启蒙理想视为社会主义思想的前身,强调了理性、正义、平等、人权、民主等价值理念的重要性。恩格斯强调,如果不使每个人都得到解放,那么社会本身也不能得到解放。
二表叔不能上初中,在中国广大的农村,是相当普遍的一种社会现象。我二爷家的二叔,跟三表叔同一年考初中,因为富农成分,也被拒之门外。据我所知,年长我十二岁以下的,出身于富农家庭的子女,百分之百没有上过初中。不是他们学习成绩不好,是国家当时规定的一项教育政策。可以想象,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毁掉了多少年轻一代学习的大好时光,毁掉了多少栋梁之材。
雁来雁去,花开花落,三表叔长成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不管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景,不管是改朝换代,还是遇到灾荒,天下的苍生都遵循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自然规律,都没有停止过人类的繁衍。
富农成分的姑娘,在家受够了歧视和屈辱,绝对不会再嫁入一个富农家庭里,贫下中农、中农出身的姑娘,就是爱上了出身于富农家庭的小伙子,父母这一关也通不过去。因为嫁到富农家李,对于弟弟或者是侄子来说,有了姐姐或姑姑家这样一层社会关系,想参军、升学、入党……都会受到影响。姑娘们都不想嫁给地主富农出身的小伙子,当父母的又不想看着儿子打了光棍,于是,中国农村才产生了大批的换亲和转亲。二姑奶奶没有女儿,假如有,肯定会给老大不小的三表叔换一个。
我们村子地少,每个生产队有时就种几亩甜瓜。二姑爷他们村子里地多,生产队年年都要种上几十亩地的打瓜。打瓜比西瓜的个头稍小一些,大部分都是黄馕,一肚子黑瓜子,据说打瓜籽晾干后可以卖给县外贸局,能给社员们增加一点微博的收入。每到打瓜成熟的季节,三表叔会用水管自行车给我们和二爷家送打瓜来,一驮就是两筐,筐上面还放上一麻袋,足有三百斤重。我们家翻盖房子,编笆的苇子是三表叔用自行车从天津的大港驮回来的,大港距离我们村子二百多华里,三百多斤苇子起码节省十几块钱。三表叔每次送打瓜来,都是利用中午人们打草的时间,在自己家吃完午饭,骑二十多里地的土路,放下打瓜还要赶回去,争取不耽误下午去挣工分。
奶奶每次见到三表叔,都要问他的婚事,三表叔总是摇摇头,咱这么个成分的,连提亲的都没有,找不上就打光棍。等三表叔走了,奶奶常对爷爷说,他三表叔多好的小伙子,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要不是富农成分,大闺女随便挑。遇到这样的一个社会,人品多好也完了。
人留后代草留根。一个人来到世界上,连个媳妇都找不上,似乎就失去了人生的意义。作为当父母的,哪一个也不想眼巴巴地看着儿子打了光棍。二姑爷为三表叔四处张罗着找媳妇,瘸腿瞎眼的也不嫌。有好心的媒人给三表叔上门提亲了,说姑娘的个头、身材、五官长得都好,唯一的缺陷就是人不精明,同意就见一面。第一次有人给三表叔说媳妇,三表叔也同意跟人见个面。见面之后,三表叔对人并不满意,回家就把姑娘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父母说了。做为当父母的,就劝说三表叔,如果这一个不同意,肯定会打了光棍,你打了光棍,我们死了也闭不上眼的,你后面的两个弟弟找媳妇都会受到影响。
三表叔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与三表婶子结婚的。
三表婶子生下了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两个小表弟,都是一米八多的个头,长相遗传了三表叔,只是没有三表叔那么精明能干,性格上遗传了母亲。最让三表叔感到欣慰的是,两个表弟媳妇都能干,对三表叔也孝顺。
中共中央做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是在1979年1月,富农分子的后代可以参军可以升学了,三表叔那时候已经三十三岁。文化大革命中找不上媳妇的同龄人,我们这一带的村子,有的是从四川贫困山区,有的是从张家口一代,找来的外地媳妇,如果三表叔不是娶了我三表婶子,凭着三表叔的精明能干,找不上本地媳妇,肯定也能找个外地的,三表叔生育的后代,可能是另一种样子。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九
我家是1975年正月里翻盖房子的,如果不是怕一家人砸死在屋里,根本没有条件翻盖房子。1974年地净场光后,请人在洼里打了十摞大坯。盖房之前,大坯要用小龟头车一车一车地推到院子里。假如我和大姐二姐把大坯从地里倒腾到家里,半月二十天恐怕都倒腾不完,还要累个愁死。
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忙碌了一年的庄稼人,都已打扫房屋准备过年了。二姑奶奶家的四表叔、五表叔,与大姑家的大表哥就帮着倒腾大坯来了。四表叔个头不高,眉清目秀,一个典型的碌碡汉子,五表叔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看上去浑身都是力气,加上我大表哥,都是属于农村中最强壮的汉子。三辆小龟头车从洼里往家倒腾大坯,大概有七八百米的距离,中间还要爬一个四十度的斜坡。两个姐姐帮着装车卸车,我主要是帮着往坡上拉车。一车土坯大概有三四百斤重,对于刚高中毕业,个头还不到一米六的我来说,根本驾驭不了那么一车土坯,而习惯了挖河的大表哥和两个表叔,推着一车土坯,健步如飞。寒冬腊月,总是脱掉棉袄,脸上一整天都流着汗。尽管推大坯比挖河还累,但吃的没有河工好,家里那时没有白面,吃的是小米蒸的丝糕和摊出的烙子。
夜晚,与两个表叔和大表哥躺在一条土炕上。我那时进入了成年,但还不属于光棍的行列,四表叔跟大表哥同岁,五表叔比他俩小两岁,连五表叔都已经二十三了,因为富农家庭都没找上媳妇。也许是相同的经历和遭遇,躺在被窝里,都叹息眼前的社会,让人看不到一点出路,摆在眼前的问题是找不上媳妇。
我问四表叔,遇到过喜欢你的姑娘没呢?四表叔回答道,遇到过,但知道咱是富农成分,也就没了结果,然后他把属于自己的初恋,在那个寒冷的深夜吐露了出来。
农村那时候,收割完了秋庄稼,种上冬小麦,地里也就没农活了,但对于庄稼人来说,也别想闲在下来。县里每年都在本县内搞挖河的工程,具体在什么地点去挖河,都是由上级来制定。民工挖河,都是在附近的村子里找房子住,四表叔和几个年龄较大的民工,住在一户农民家里。那户人家男主人在县城的建筑公司工作,轻易不回家,女主人身体不好,家中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大姑娘比二表叔小两岁,挑水、挖猪圈肥、房子漏了……都是她干。四表叔从小就勤劳惯了,赶上房主的屋子漏了,就主动帮人抹房子,早早起来也帮人打扫院子……四表叔说那姑娘高挑的个头,眉眼也好看,两人互相产生了爱慕之情。姑娘的母亲做了好吃的,就把四表叔单独叫屋里去。后来她父亲回家了一趟,向别的民工打听到四表叔家里的成分,姑娘对四表叔就开始冷淡下来。挖河结束时,姑娘送给四表叔一双亲手做的鞋垫,然后含着眼泪说,咱俩是有缘无份,你们家要不是富农,我肯定会嫁给你,这个就不行,我弟弟长大了,不能因为姐姐的婆家是富农,影响了参军和入党,也不希望我有了孩子,成为富农崽子。
富农成分,毁掉了四表叔曾有过的一段美好爱情。
腊月二十九,盖房的土坯全部运到了院子里。两个表叔对爷爷说,要不我们不回家了,吃完饺子在接着干活。爷爷说,闹了一年,还是回家跟父母过个年吧。大年初二,四表叔和五表叔就又回来了。翻盖旧房子,要比在庄基上盖一处新房子多花费一倍的力气。先把房子的顶子掀了,檩条和柁放在一边,扒掉房子外面的青砖,一摞一摞地码起来,房框子的旧坯用榔头砸碎,清理出地基,才能找人砸夯……四表叔和五表叔为我家翻盖房子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从心里一直充满着感激。
四表叔和五表叔是我家盖房那年的秋后,背井离乡,投奔到二表叔那里的。迁移的手续是二表叔找人办的,如果没合法的手续,私自外出,那属于盲流。一人当盲流,一家人都不分给口粮,每个家庭都承受不住。
1979年,我在廊坊师范学校读书时,电影《小花》开始在全国各地上演,学校的大喇叭经常播放《小花》的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望穿双眼盼亲人,花开花落几春秋,啊——花开花落几春秋。当年抓丁哥出走,背井离乡争自由争自由……”当我听着深沉动人的歌曲,想起自己在农村处处受到限制的日子,想起生活在东北的四表叔和五表叔,就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下意识地朝着东北方向远望。
“赢得天下春常在,迎来家乡山河秀”。
家乡与全国各地的农村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出身于富农家庭的,也可以参军、升学……二姑爷恢复了党籍和工作,大表叔也恢复了工作。亲爱的四表叔、五表叔,你们在遥远的东北还好吗?
放寒假回家过年时,我终于听到了四表叔和五表叔在东北结婚的消息。两个表婶子都是山东人,也是文革中跟家人一起逃往东北的。两个表叔结婚后生活的美满幸福,家乡承包土地之前,与二表叔一家,又都回到了久别的家乡,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上。
十
二姑爷恢复工作后,干了两年就退休了。本该安享晚年,谁知一场疾病早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去世时才六十二岁。因为他是解放前参加抗日工作的,可享受离休干部的待遇。假如多活二十年,会为家庭增加多么大的一笔巨款呢。
我的家族和亲戚中,二姑爷是那个年代唯一加入共产党的,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毅然地走向战场,为了抗击日寇的侵略,曾变卖掉祖辈留下来的土地,为了新中国的解放,九死一生。天下太平后,教书育人。二姑爷属于中华民族的脊梁,也是我心目中一位真正的有担当的英雄。
郁达夫在纪念鲁迅时说过:“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而一个拥有英雄而不知道爱戴他拥护他的民族则更为可悲。”我觉得“一个把英雄当作敌人来打击和毁灭的民族是可怕的民族,一个为了政治宣传而树立起来的英雄是可耻的民族。”
张志新、林昭、遇罗克以及《南渡北归》中那些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们,都是民族的脊梁和英雄,可大都惨死于文化大革命时期。但二姑爷的同龄人,曾参加过抗日的严秀峰和赵波,一个是任丘人,一个是安新人,都自称是电影《小兵张嘎》的生活原型。严秀峰被几家省电视台请去做报告,赵波被中央电视台的东方之子接受访谈,他们两个把小兵张嘎的故事安排在自己身上,欺世盗名,标榜为民族英雄。2003年,《河北青年报》的一个记者亲自采访了《小兵张嘎》的作家徐光耀,徐光耀十分生气地说,任丘的严秀峰,安新的赵波,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从文革过来的人,都知道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的故事,在暴风雨中真正救下他们姐妹俩的是被划成右派的哈斯朝鲁,而在报纸和书中把哈斯朝鲁说成了“偷羊贼”,救人者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苦难。
如今,五个表叔有四个已经作古,表叔的后代们和生活在古洼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有多少人还知道二姑爷曾经为抗击日本鬼子,为解放全中国所做出过贡献呢?
二姑爷仅存的照片是他退休时与老师的合影,当时抱着的三表叔家的大表弟。 三人的合影,中间是恢复工作后的大表叔,左边的是三表叔,右边的是四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