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锅
作者:王玉权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家新建了三间草屋。进宅前要完成最后一项必要环节一一支锅,即砌土灶。我们那里有暖锅的习俗。主人的至爱亲朋会自带食材来乘机小聚,哙一顿。现在的人家都用成套的不锈钢灶具了,这风俗便也渐渐式微。
妻设计在东房间放一长披,一大半地方用来支锅,另一小半地方作猪圈棚。无豕不成家。那辰光,农人家家养猪,猪脚灰给生产队作肥料投资,猪养大了卖钱补贴家用。在长披西向开了个大窗,可塞进一捆穰草,刚好落在灶膛后,省得绕道大门,拖一地草屑,这样既方便又干净。在西窗对面的东墙上,剜了个碗大的洞,烧火时,便于空气对流。不用时,用草把子塞住。尺六里锅烀猪食,尺四中锅煮饭,尺二边锅炒菜。妻会过日子。
瓦匠是远近闻名的姜家厍的支锅能手小兎子。三十多岁,疏眉细眼,笑口常开。妻的同庄人。他那把锃亮的瓦刀,神呢!多长多宽,无须尺量,比比划划的,精确无比。割烟囱,不作兴歪半分。手脚又快,飘飘逸逸的三间锅,大半天足够。新灶快得要命,火旺烟畅,几个草把子锅就滚了,标准的节能灶。
完工后,他便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喝茶,不时用抿子在冒着热汽的新灶上补补搨搨,像个精心美容的女人修饰似的,尽量不落瑕疵,力求完美。
那时,工分不值钱。他只要向生产队交二元,便可记一个大工,其余便是他的外块。他这么好的手艺,却不抽烟不喝酒,深得主顾欢心。工钱也不顶真,三间锅,五块不嫌少,十块不嫌多,均照收。生意自是兴隆,必须预约排队等候。
做小工的是我同队亲戚老顾。妻照孩子口气称呼他姨爹爹,是队里经验丰富的老农。做事勤快细心周到。三个新锅盖就是他用替队里油船时的油把子擦拭的,平滑红亮,像漆过的样子。他作的石灰泥,拌有纸脚、适量草木灰,不硬不烂,细腻粘乎,深得小兎子赞许。说支了多少锅,像这样得心应手的石灰泥少见,人家大多疙疙瘩瘩的,石灰泥中有礓子。网灶台面用的麻丝,捶得软软的又长又韧。抺灶面用的盐卤,是过了罗筛的,无一丝杂质。心比头发细,做事老地道了。
搬砖和泥干粗活的是邻居麻老四,大大咧咧,会开玩笑。他的妻侯巧香和我妻的娘家在同一庄上的同一生产队,彼此以姐妹相称,走得很近。
待到下午三点钟光景,我的发小,机工麻五爷拎着一只灰野兎,笑嘻嘻嘻地朝地上一掼,朝我妻喊,李小五咋(zha),给你家暖锅来啦!跟在他身后的猎狗小黑,神气地拉着长舌,摇着尾巴溜前溜后地显摆。麻五爷说,真巧,这个倒霉的家伙,将好撞到我的腿上。又拍拍小黑,这家伙立了头功,飞一样一口咬定了它。
麻老四走过来,掂了掂,说,肥,有二斤多重吧?朝麻五爷竖起了大拇指。好来希,今晚有野兔肉吃了!
他的活此时已基本干完,瓦工小兎子已在砌烟囱了。妻笑着说,五爷,难为你啦!又转对麻老四说,姐夫,你有空时帮我剥野兔吧。剁好后,抓把碱,浸水里泡着。野兎肉酸,有股土腥味。麻五爷说,我正在二队打水,机器离不开人,我走了。
正说着,侯巧香从自家菜地里拔了一大捆毛豆来了。跟在她身后的有她的几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侯巧香命令她们摘豆荚,她负责剪。烀毛豆荚可是道刮刮叫的下酒菜。
小丫头们正好奇地盯着爸爸麻老四剥野兔。麻老四轰着她们去摘豆荚。见她们鼻子吸溜吸溜的鼻涕拖了老长,指着她们对妻说,姨娘,你看,又多了一样菜一一下索粉(粉丝)!说罢,哈哈大笑。笑得小姑娘们怪不好意思的连忙擤了鼻涕,乖乖地去摘豆荚。
过了一会,又来了个风风火火的郑翠香。同队人。娘儿们玩得好,和妻认了干亲。她生性活泼,也是个大洒洒的人。她带来一大把刚割的韭菜及斤把活蹦乱跳的小虾。她说,假丫头(她老公)前两天干了口小塘,捉了几斤小鱼小虾。小杂鱼煮的吃了。小虾特意养起来,留给干姐暖锅的。妻正在忙活,无暇搭话,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麻老四对郑翠香说,哎唷喂,我的乖乖,这么孝顺哪!虾子拿来我瞧瞧。郑翠香端着虾盆来到麻老四身旁放下,举拳捶了他几下,没好气地说,巧香姐,你家死麻子这么轻薄,若不看你面子,我要开骂了。麻老四乘她不注意将血糊糊的兔身子朝她脸上一刮,然后又涎皮赖脸地伸出血爪子想去揩。郑翠香慌忙避让,用手抺去脸上的血迹。正色道,死麻子,不正经!想吃姑奶奶的豆腐哇?巧香姐,你也不管管?侯巧香说,他跟你闹着玩呢。不闹了,赶紧拣韭菜,剪虾须吧。
郑翠香狠狠剜了麻老四一眼,说,麻球麻球,抱着老侯。又是亲嘴,又是搂头。调戏女流,来世变牛。说罢这不三不四的顺口溜,自鸣得意,忍不住嗤嗤地继而放肆地大笑。这下子捅了马蜂窝,这侯巧香可不是盏省油灯。两个香,笑着闹着缠搅成了一团。……
农人就这德性。男男女女之间不时叮叮当当地碰撞下子。不要嫌恶他们粗鄙,应当理解包容些。清苦的日子,荒芜的精神世界,需要点精神调味剂。不然,这穷日子怎么打发,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话说麻五爷在二队打水,正对着清澈的河水出神。偏西的骄阳余威未退,热烘烘的。一条大黑鱼领着一群乌泱泱的幼崽游过。只见麻士郎扛着一杆特制的鱼叉从南面走来。待走近,对麻五爷说,五爷,听说你刚才逮了只大野兔?麻五爷说,是的。已送给王老师家暖锅去了。啥?王老师家今儿支锅啊?我怎么不晓得?我家恒兴还在他那上学呢。麻五爷说,鱼神,我刚看到一条大黑鱼游过去了,何不叉上来为王老师家暖锅?鱼神说,当真?我到前面去看看。说罢,扛着鱼叉朝前走去。
走了十几丈远,只见鱼神取下肩上的鱼叉,两眼炯炯放光地凝视着河面,举起鱼叉,又犹犹豫豫的,摇了摇头,终于放下。回转来对麻五爷说,五爷,确实不假。我不忍下叉。这是条母黑鱼,叉上来会伤天害理的。这样,我再去转转,总不至于空手吧。
说麻士郎是鱼神,这可不是吹的。大凡他扛上鱼叉,没一回空手而回。他那双鹰眼,与众不同。河水中哪怕冒一个小泡泡,荡一圈小涟漪,水草飘动的方向,水色的浑浊程度,水鸟飞掠的多寡,甚至水汽的味儿,这些大自然的语言和表现,他都能解几分。从而能判断此处有无鱼鳖,什么种类,大小如何,大扺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一旦下叉,几乎百发百中。他的叉,叉齿长而有倒钩,叉中的鱼鳖根本逃不了。小的没眼看,也不忍取,起码上斤数。既怀菩萨心,又有阎王狠。故人们才给他封了神。
他前年在北大河叉中了一条足有二三十斤重的大青棍,那东西劲儿太大了,把他连人带叉拖下了水。他赶紧放弃了叉杆,从水里爬上来。那大鱼拖着叉杆游了几里,拚命挣扎了头两个钟头,终于力竭肚皮朝天,他这才逸而当之地满载而归。这被人们津津有味地疯传了好长时间。
果不其然,待个把小时后,鱼神乐呵呵地拎着一条约有二斤多重的金鲤鱼来到机船边。对麻五爷说,五爷,麻烦你捎给王老师家,算我一点心意,我就不去了。
麻子跟麻子好,鱼神还是被麻老四麻五爷硬拖了来。加上瓦工小兎子,小工老顾,干亲假丫头,我又把老虎队长请了来。老虎队长是从来不受吃请的,几十年前他就是个模范公仆。也只有我才给面子。八位客如八仙过海,各据一方。三个女人及伢子们另开一席。
主菜,一大盆肥膘肉红烧野兔肉,衬以芋籽,肥瘦绝配,又爽又香又糯。一海碗油拖红焖鲤鱼,出水货,鲜嫩无比。头道菜少不了血子汪豆腐。妻又挤了撮鲜虾仁,剁碎加入,网油盖面,一个个烫得嘴歪歪的,鲜得齁人。韭菜炒米虾红红绿绿爆眼,清烀毛豆角管够。上街打的二斤肥膘肉,想不到配了野味。搭的网油卯子(过去,打肉时,卖肉的添头叫卯子),正是为了汪豆腐。妻还剁了角烧鹅,一份鹅杂及花生米兰花干等冷菜。原买的鲫鱼红煮了照常上桌,只是想不到有大鲤鱼。酒是庄上小店拷的地产土烧,庄稼人图它便宜,好这一口。干活累了,哪怕就着咸菜咂咂麻麻来几口,咧开嘴,呵长气,顿觉做了神仙,好生快活。
非正式宴会。山大王派头,不用酒杯,用碗。几口酒下肚,渐渐各露本色。先前的客套矜持一扫而光。酒这东西就是有股奇特的魔力。
麻五爷说,我摇发动机,从来就两下子。粗野的假丫头说,卵!不是吹牛,我一提气,呸,只摇一下子,笃定。五爷不服,两人当场掰手腕,比谁劲大。
这个假丫头惯会瞎吹,充硬大头。这一掰,差点把大卵子撑破,红头胀脑地败下阵来。五爷说,罚酒!假丫头乖乖地被灌了几大口。
常见男人好勇斗狠,他们都是属公鸡的,好斗,好笑。雄性荷尔蒙易爆棚。
那边廂,郑翠香见老公吃了亏,欲上前讨公道。被侯巧香强按了下来。侯巧香说,傻耷子,懂点规矩!酒席上,母的不管公的,随他们玩去,大不了喝醉了挺尸。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麻子三结义。这顿暖锅酒从日落西山吃到月上中天,好不热闹。一个个大呼小叫,闹闹嚷嚷,疯疯癫癫。呼而咳呀,不知东西南北,不认老子叔伯,两眼通红,似打了鸡血……
瓦工小兔子没喝多少酒。妻结锅后,他便用抿子把碰坏弄脏的地方旮旮旯旯地重新抺了一遍,棱是棱角是角的。末了嘱妻说,炕一夜便牢靠了。又双手抱拳,对众人说,各位慢用,告辞。踏着月色,哼着小调,走了。
妻是个老古板。在洗净的三口锅中,各放了点水和一碟鲫鱼。新灶暖锅后的关目山(方言,搞名堂的意思)。寓意“有余”,讨个彩头。我嘲笑她。妻微笑着向我摆摆手,努努嘴,点着我的头,说道,书呆子,哈(ha,念第二声)!不许瞎说!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和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