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入户

晚上,正杰就开始入户准备。他找到一个蓝色提包,上面有个拉锁,前面两边的拉锁旁镶个白边。内装《2016年贫困户信息采集表》《精确识别入户普查表》,这两个是基础性东西,还有笔、稿纸、计算器。他想通过入户,建立真实准确的档卡资料,一户一档要经得起真正考验。
早晨,湛蓝的天空,悠闲的白云,青色的山脊,大自然伟大,在于它随意挥洒,就能造出令人心动的东西。麦子正待起身,进入成长的青春期,健壮的腰杆、勃勃生机多汁的叶子,展示着力与美。院里来了一只花鸡,光亮而墨染的翅膀,停会儿就拍打一下,一伸一缩着脖子,迈着威武的将军步;最惊奇的,是它身后二三十只小鸡仔,淡黄色,绒球似的,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狗儿相遇,吻嘴吻屁,然后摇着尾巴到僻静的地方欢娱。
“好美!我的村庄。”正杰想想自己的村庄。那是坐落在白沙河转弯的地方,在温暖的臂弯里、深情的眸子里。那里看的是水,这里看的是山,都是与生命结缘的乐土。
正杰和张医生出了院,并排往东走。白天他发现张医生头上有不少白发,背微驼,他可不到五十。张医生说,两个男孩,都上是二本。娃儿学费高,花费大,不说大城市了,就是在县城买两套房子,带装修,肯定超过百万,压力山大!
他俩刚过一个胡同口,里面出来个人,“呃,呃”地唤人。
俩人扭头,一看是大娥,手里端着饭碗。
“我问问,我说的当贫困户的事,有没有真信?人们的不吭不响都办成,歪(我儿)的事也该成了”
“你不符合条件。你们和孩子们一个户口本,一块生活,两个孩子有车有商品房,根本不符合条件。”
“孩子生活多作难,你们清楚不?两家都有难念的经?我不想拖累孩子,想叫国家养老。”
“赡养老人,是孩子的义务和责任,法律都有明确规定。你的事,村干部开会研究过,有硬伤,真不行。”正杰语气坚决。
“这几个鳖儿子,我一天骂它三遍,不,五遍”大娥用筷敲碗,嘴唇发青。
“我们有事。”正杰走开。背后大娥仍喋喋不休。
“傅书记,这大娥噘人当豆吃,甭理她。咱先沿着南北大道走;下次东西大道,这两条大道把沟庙割成了四块儿。走,几个村,哪儿方便就去哪儿。”
“好。今天辛苦你了,我怕耽误你的事。”
“不碍事。如有人到卫生室找我,就会打电话的。”
南北主干道,五米来宽的水泥道。他俩走到两大道的交汇处,——两点方向的拐角上,一个树王立着,很端直。古槐腰肢两三个人才能合抱,巨大的树冠覆盖面达二亩多。春风里,枝条上已挂上嫩绿。树上挂着“古树名木”的蓝牌,显示树龄是七百五十岁。
“都说这是第一批先人栽的树,树龄是农林所给的,前年挂的牌,树又长了两岁。小时候,我们在树上爬上爬下,捉迷藏,打扑克,荡秋千……大队里牛车的铁轮子,挂在枝上,当当一响,人聚的很快,齐刷刷来了……”
他俩看着说着。树下一个老婆子,和三个中年妇女在树下择菜,看着像白蒿。她们眼盯着他正杰,都不说话。
“这是驻村的傅书记。”
老婆子撇嘴说:“咋来个副书记?三个副的顶不住一个正的。”
张医生瞪了一眼,老婆子把脸迈到一边。他看了看贫困户名单,说,咱过路口再说。路口东北角上,有一大院,院里一株大柏树,枝繁叶茂。古建筑门楼,前蹲两个石狮子。
“这是张家祠堂。”
进门,一条曲尺状的水泥道,连着大门和祠堂。祠堂面阔三间,前檐立两根蓝色廊柱。红漆大门,上悬“张家祠堂”四个溜金大字。门左右各有一碑嵌入前墙,右介张氏家史,右载建庙功德人员。
推门而入,家庙进深八尺。中堂一立轴,一供桌,一香炉。立轴是山水大写意,山高水长,两侧对联,曰:木有本,水有源,人生有祖;慎其终,追其远,不忘根本。东西墙布置二十四孝图。刘家祠堂在西头,两祠建制规模都差不多。
祭祖集中在大年初一、清明节两个日子。张、刘两家,哪家势大,哪家场面更盛大隆重。
“傅书记,你往东看,那栋漂亮的五层楼房,就是超武的家。”
“花了不少钱吧?”
“连楼带院带大门,后期装修,听人说花了三百多万。”
道边、渠盖上、树林里,垃圾堆随处可见;天冷不见苍蝇,但脏兮兮的小狗卧其上,难以辨认本色。墙体广告五花八门,跨越不同年代。有宣传标语“批林批孔,搞好春耕”“粉碎‘四人帮’,抓纲治国”“少生孩子多种树”……也有广告“猪配种,找东头老张”“海尔空调买得对,老婆才能搂着睡”……彩纸广告不计其数,只要是大众注意的地方,它就会显身。
走了两家,大门紧闭,张医生喊了几声,也没人应。
“你看,秋琴家的门开着!”
南北大道的西北隅,最北的东西胡同第一家,红砖毛坯门楼,嵌着两块陈旧的木门。门敞着,老远闻到牛屎味。刚到门口,一只小土狗迎面就是狂吠。
听到动静,一位六十岁的妇女从屋里出来,喊着“滚一边去”,小狗退了。
他俩被让进院儿,在小椅上坐下。张医生说;“她就是秋琴嫂子。”
“我姓李,李秋琴。”她解了围裙,搬把椅子,在塞满衣服的大洗衣盆旁坐下。
她很瘦的样子,衣服空荡。花白头发,眼皮厚,很难看到眼睛;鼻翼两侧一直伸到嘴角的纹线,凹陷,显得嘴巴周围的肌肉,就像组装似的。灰布衫,黑裤子,可能穿的时间长了,都少了色。
上屋是三间瓦房,土墙有些地方已开裂,看来是老屋;西厢房是三间平房,新盖的。大门和厢房之间的夹道,塞满了柴禾,码放得整整齐齐。
“三口人,你,儿子,女儿。”
“是。”
“因残致贫。女儿残疾。这个情况再细说一下。”
“……闺女是第二胎。那天黄昏时分,我有了阵儿,孩他爸叫人,往乡卫生院发落。婆婆过来了,说,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伟杰不是我接的吗,好着呐!事来得急呀!滑腻腻的东西,从裤裆淌到裤角……
婆子让我赶紧躺下,她忙去寻剪子,跑这儿跑那儿。我这儿等不及了,娃儿出溜一下就出来了,婆婆找到了剪布的剪子,火急火燎地过来,剪断了脐带……
“是个女娃,长的白白胖胖。满月过后,娃儿有些痴呆。到医院一查,说是‘脑瘫’,我一下瘫软在地。长大后,娃儿智力低下。今年都二十多了,提个破桶、臂上挽条烂绳,在村里游荡。回来,就躺在床上,像个树桩滚来滚去……”
“孩他爸呢?”
“上有老下有小,孩他爸大暑天,到工地打工。干了十几天,突倒在水泥堆上。拉到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走了。不过半年,孩他奶也走了。”
“主要收入?”
“收入主要靠儿子。我一身病,血压髙,糖尿病,冠心病,哪一样都要命。儿子买个二手三轮车,在县城的西花坛揽活!拉家具,拉沙石,收入不固定。最怕下大雨天,窝在家,没一分洋收入。闺女有个低保,一年一两千元。养了两头牛,一年卖个牛犊,六七千块。还种了三亩地,满打满算能挣一两千元。”
秋琴说完,又说没那多。一年收入到顶有一万五。说看病得花几千。
“伟杰,娃儿能干,但没成家,是我的一块心病。前一段,王婶介绍了一个,来看地儿。我把贫困户的户牌拔了。那家闺女不愿意,说伟杰妹妹是个拖油瓶!我时常眼发黑,说走就走了。闺女拖累伟杰找对象,找不了对象就结不了婚,结不了婚就没后,没后在农村叫‘绝户头’。香火一断,连个烧纸拢坟的人也没有,坟上草能长多高!?”
秋琴满脸悲戚,说着说着带着哭腔。
“有天晚上,天黑得跟包公脸一样,十点多了,我在屋里隐约听到有人敲门。伟杰也听到了。我去开门,挤门进来是村里老张。他转身招手,一个姑娘慢慢地进来,惊恐地四处打探。老张让伟杰上好大门,引着姑娘到西厢房,在麦圈边的板凳子上坐下,浮尘沾了一屁股。
“老姐姐,为你操碎了心,老天开眼,吃了多少苦,终于给你找到了一个——李兰花,四川姑娘,干净身子。老姐姐你积了大德了。”
兰花姑娘精神像受过刺激,呆呆坐着,口里喃喃自语。
“老张喝完秋琴送来的鸡蛋茶。说现在找个对象多不容易,买车买房少说几十万吧。这姑娘,别人介绍来的,一路上吃的花的真不少,你拿五万块。把伟杰叫来,相相人,如若能中,瞅空把孩子的事儿办了,不就了却了你的心中想。伟杰坚决不同意,说‘这是买卖人口,违法的。’我和老张正给他做工作,村里传来警车的警报声。老张说‘不好啦!’拔起腿,开门跑得无影踪。我一夜未眠,问姑娘不少,她答的不多。伟杰说‘这大麻烦,砸在咱的手里,明天找村干部,一块到派出所把事说清楚。”
小土狗依偎在秋琴的脚下,停一会儿舔舔秋琴的脚面,上竖的尾巴,就像风中的旗。
“七差八错,伟杰娃子没成个家,当妈的心里难受呀!”秋琴送正杰、张医生出门时说。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翟柏坡,微信名般若,洛宁县第二实验中学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思客》签约作者。百余篇作品见于《奔流》《牡丹》《洛阳日报》和微信平台,文集《我爱我士》由中国文化出版社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