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刘灿是汉河古城做手工秤老匠人刘旺富的二儿子,手工秤又叫“杆杆秤”,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也是刘家一门的绝活。刘灿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和妹妹,可是他们都没有得到父亲做秤的真传,而是在很小的时候当一段学徒之后就转行学了别的,哥哥学机械修理,后来去褒河一家工厂干了几十年车床工人,弟弟成了一个木匠,只有他自己成为继承父亲刘旺富手工秤衣钵的手艺人。这在当时被人认为是刘旺富只相信二儿子有灵气,其他的两个没有“眼窍”;这一点就连后来成了她嫂嫂的徐丹也如此认为,是啊,二弟的眼睛明亮,心灵手巧,不管什么都一学就会,老爸不选他做手工秤的继承人又会选谁呢?可是徐丹不知道,正是父亲选刘灿做手工秤手艺继承人,才让这个刘老二吃尽苦头,也让他看到非遗文化传承项目的一路艰难,还有逐渐萧条离散的命运。
这一点,直到许多年之后的一个春节某日,他们坐在一家酒店二楼的房间里,面对一个前来采访手工秤制作工艺的古城作家,即使在那个时候,嫂嫂徐丹还是对二弟的闯荡不无艳羡,二弟呢,面对着那个同样有些落魄的写作者老祝,还有另一个名叫李秀安的写手,也是百感交集,满腹心酸。那是处于一种好意,李秀安穿梭着,预约了这一次访谈。访谈者和被访谈者都有些沧桑,面对岁月,也显得无可奈何。但是人这玩意儿,总有些不甘心,不甘心一个非遗项目的消失,不甘心一个手艺的失传,不甘心一段往事的消散。于是就这样坐下来,拉开话匣——
“从哪里说起呢?”刘灿有些隐隐的焦虑,因为他已经买了第二天去广州的高铁车票,准备再一次南下做工,为手工秤的命运拼搏一次,力争起死回生。
“就从那年河南大水说起吧,听说你的父亲那一年来到汉河,才有了手工秤之缘。”已经摊开记录纸的老祝说,一边的李秀安点着头。
“你咋知道的呢?”坐在一边的大哥刘悦问道。
“哦,是我告诉李秀安的,我们是同学,我也请他约了写书的人。”刘灿的嫂子徐丹说,还笑了一笑。
于是刘灿没有犹豫,缓缓地说下去——
“是的,那是1942年,日本人占领了河南,一场大水因为花园口被炸而成为一片汪洋,我们的父亲混在逃难的队列中,一路逃亡而来。”刘灿开始叙说,哥哥在一边补充,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说书。但是访谈者老祝觉得,这一条线索还算清晰,而且言者邈邈,往事渐渐地拼贴在一起······
1938年,中国抗战全面爆发,到了1942年,国内形势更加恶化,日寇长驱直入,许多省份都被日寇的铁蹄践踏,占领区越来越多。尤其是,民国政府炸毁了花园口大坝,让十多个县成为泽国,贫民逃难,甚是悲催。逃难的队伍中,有一户刘家人拖儿带女,父母饿死,女儿失踪,儿子旺福苦不堪言,一路要饭到了西安,却无法立足,只得翻越秦岭来到汉中古城。他饿的头晕眼花,在一个夜里靠在一个叫做王家巷的屋檐下,嗷嗷待哺,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归西。到了那一天的深夜,一个传教的意大利神父来到他的跟前,嘴里喃喃着,摸着她的额头,还给了他一块冷馒头。他睁开眼来,拼了全力吃下馒头。神父是想让他去教堂打杂的,但是看了他有些犯傻的面容,摇摇头离开。可正是这一个冷馒头救了刘家旺福的命,他睡了一觉站起来继续流浪,却鬼使神差地站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前。他摸索着进去,发现这是一个摆满了秤杆子的作坊,他急于落脚,小作坊也需要一个打杂的。就这样,他有些宿命般地进入这家小作坊,说好管饭,他打杂,包括挑水和打扫园子,还有各种看得见的杂活儿,都干。主人很和气,姓张,人们都叫他张师傅。他能够收留刘旺富,并不是突发善心,而是此人也是逃难来的,不过是1938年逃过来的,来自河北地界,比刘旺富早了四年,而且这一户有祖传做手工杆杆秤的手艺,那么就这样有了刘旺富的安身之地。张师傅一边做他的杆杆秤,一边暗暗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刘旺富,觉得这个小伙子年龄顶多十三四岁,人不那么机灵,甚至有些憨厚,对此他有些窃喜,觉得不错。大概是小伙子干事不偷懒的缘故吧,过了一段时间,张师傅看见这个小伙子老是盯着他的杆杆秤出神,就故意呵斥他:“你不好好干活,看我做秤干啥?”小伙子支吾着离开,可那眼神还在一根根撑杆上扫描。由于生活有了规律,也由于营养跟上了,刘旺富很快发育,长成了一个头发黑亮、眉目清秀的小伙子,一身罩衣,或者一身黑色的棉裤,扎了腰带,甚是壮实。大约在那一年的除夕前后,张师傅收刘旺富为徒弟,叫他做手工秤,立下规矩,也举行了拜师仪式。
一个响头磕下去,又一个响头磕下,香蜡点燃,张师傅给他约法三章,不骗人,不欺师,不背叛行规。这时候,一个女孩子的眼睛在里屋闪烁,那是张师傅的女儿,还没有长大,但是她已经暗暗地把自己和眼前的这个刘旺富联系起来,一会儿发呆,一会儿脸庞倏地红了,竟然有些含羞。时光荏苒,五年过去,刘旺富的五年学徒生涯结束,他出师了,成为张记杆杆秤的得力人员。这时候,他已经学完了秤杆选料、秤杆制作,还有秤杆上准星、准星矫正、秤砣配备,以及手工杆杆秤校验的全套工序,光是那手工杆杆秤的秤杆打磨和油漆,都需要无数的工序。那几年,王家巷的张记杆杆秤作坊已经很有名声,这除了张师傅的技术而外,除了刘旺富的灵巧利落而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就是张记手工杆杆秤店只做足辆足斤的手工杆秤,绝不欺世盗名,绝不干砸自己牌子的事情。这一点,从刘旺富成为徒弟之日起,就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子里,这也是张老师傅对刘旺富喜欢并且放心的重要原因。那时候,刘旺富还办了一家大事,那就是和张师傅的女儿成亲,一面是师傅加岳父,一面是徒弟加女婿,亲上加亲,这当然并不新鲜,而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手艺人走势。他们的杆杆秤卖得很好,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要卖二百个手工杆秤,作坊扩大,人员增添,看上去欣欣向荣。
在那个春夜,媳妇张氏依偎在刘旺富的怀里,有些娇羞地说:“旺福啊,我们一家人全靠你了!”
“你靠我,我也靠你啊!你得给我生一堆娃娃呢!”
“嗯,不光要儿子,还要女儿,还有你,都是我的!对爸妈,要一辈子好!”张氏盯着刘旺富的脸。
“那当然,他们是你的爸妈,也是我的爸妈啊!”刘旺富用胳膊搂住媳妇娇小的腰身,发出一阵呢喃,还有娇喘。
到了1950年代,刘旺富城了真正的主人,因为张师傅老了,手工杆杆秤店铺成了刘旺富的天下,而且第一个儿子呱呱坠地,张家也好,刘家也好,都欢天喜地,有了绝大的生机。这时候,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结束,新的社会,新的希望,都在款款来临。而这时候,有消息传出来,一个大规模的工商业改造浪潮即将掀起,这让张老师傅和刘旺富都有些激动,也有些莫名的担忧。但是没有办法,时代的脚步来了,你担忧也罢,希冀也罢,王家巷的阴晴雨雪之中,古城的天地之中,你只有去适应、去参与,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退路。
“五十年代,父亲的手工秤手艺越来越精通,师傅王老的铺子进入了公私合营,也就是后来说的工商业改造,政府组建衡器厂,他和师傅就一起进了衡器厂,成为古城一家集体所有制工厂的工人。”刘灿说着,一片火热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几乎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古城的衡器厂成立了,其实也还是做杆杆秤,只是不叫杆杆秤工厂,那是从前的作坊,没有新社会的形象,而成为衡器厂,则有可能包含更多的内容,发展空间更大。随同五家杆杆秤门店一起被联合进来的作坊中,张记作坊是资格最老的一家,因为在刘旺富加入之前,张师傅做杆杆秤已经有了四年,而其他的人家都比他们晚,资历也浅了许多,于是理所当然的,张老师傅就是首席匠人,刘旺富次之,其他的也都排在后面。新社会,集体主义,工商业改造,呈现出一浪一浪的热潮。杆杆秤当然还要做,而且从此之后没有十八两和十六两的杆杆秤,统一为十两一斤的单位,而且法定要求必须诚实经商,不得欺诈。这些他们做得到,因为诚信不欺的信条早就融入了他们的血液里,就是说梦话也在念叨着。作为技术主管,老张师傅坐在首席,他更加认真,眼光明亮,虽说年龄大了,但由于资历和技术,他始终被人尊敬着。加上有刘旺富在那儿顶着,再说根本上由于党的领导,一切都是方向正确、令人放心的。
大约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旬,古城衡器厂要上磅秤项目,因为事业发展了,要称煤炭,称肥料,单是杆杆秤已经不够用了,必须发展新的衡器。上这个项目的时候,衡器厂党支部反复研究,慎重决策,最后决定上马,体现了极强的政治性,也就是又红又专。1964年,刘旺富的大儿子刘悦两岁,老二刘灿一岁,小儿子刘明和女儿刘真真还没有出生。春天里,厂里派衡器匠人刘旺富去省城西安学习磅秤原理,虽说只有半个月时间,却意义非凡。这次学习磅秤,颠覆了他脑子里关于杆杆秤之唯一衡器标准。尤其是钢球的使用,磅秤刻度的变化,都和手工杆杆秤大为不同。他挽起袖子,屁颠屁颠地跟在省城的专家们身后跑来跑去,想探一些究竟,取一点真经。不管那些操着关中口音的技术员如何高傲,刘旺富还是十分地虚心,最后终于弄清了底细,加上上面发的有技术资料,他又肯琢磨。待到半个月过去,他回到古城的王家巷,回到衡器厂,手里拎着给师傅买的两瓶西凤酒,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里,有两件事情在等着她呢!
一件事情是师傅张老先生奄奄一息,即将命归黄泉;二是衡器厂里的技术攻坚到了关键的时候,两头都需要他。当然了,媳妇和娃娃也需要他,自己的女人还有好事要告诉他,那就是她又怀孕了,是儿是女难以预料,但毕竟是喜悦的,是一件大好事。师傅勉强地一笑,让他去了厂里。他大干一个星期,上了磅秤项目,其代价是岳父和师傅张老先生一命归西,直到咽最后一阔气之前才见到了自己的女婿。刘旺富知道,岳父和师傅张老先生是自己的恩人,是再造父亲;而衡器厂,则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岳父走了,一家人哭泣着把老人送走,厂里的领导也来了,三鞠躬,还送了挽联,评价不低。那么从此,刘旺富就成了技术骨干,也成了全家人的主心骨。
仅仅过了两年,那场文革爆发,史无前例,很是震撼。到了大串联之后,学校停课,工厂停工,衡器厂之类也就摇摇欲坠了。等到那年“九月十三号”之后,随着一个人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摔死,形势好转,衡器厂也一边革命,一边恢复生产。可没有干几年,刘旺富被通知精简,他回到家里,难受一段之后又平静下来继续生存。他收了徒弟,在自家屋里开始悄悄地制作手工杆杆秤,他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他的二儿子刘灿,一个是后来成为刘灿嫂子的徐丹,一个脸胖圆圆的姑娘,小巧玲珑,身材苗条,而他的哥哥刘悦,下乡插队,三年之后成了河东店某内建厂的工人,而他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则还在上学。一家人的方向,似乎大致确定下来。许多的时候,刘旺富板着脸,他用自己师傅的规矩要求徒弟,不管对刘灿,还是对徐丹,都是一样。他的口头禅是“要心眼实在,不能欺骗别人,更不能日哄自己!”
这样说话的时候,刘旺富的眼前闪出师傅张老先生的容颜,师傅矮小而结实,岳父脚步稳健,那一招一式精准有力,也很是稳当。
(未完待续)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