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木
文/胡小龙
生长在大山里,我以为那不过是稀松平常:家里有老人都备有,百年后的长眠之所——我心惊,那不是叫棺材吗?他们管它叫老木。
妈妈的外公外婆辞别人世,陪着他们的还是那两副跟了他们半辈子的老木,我幼时就曾见过的。
“野草围着院墙疯长,老旧的土黄色泥墙大片大片斑驳裂开来……荒芜的不止是破旧的老屋后从前碧绿的菜园,也不止是那棵长得歪七扭八却又能结累累硕果的苹果树,还有记忆里鲜活的人烟,以及被时间磋磨稀释的人情。”
我常想起那处场景,在两位老人——妈妈的外公外婆,我的两位老祖去世后,我更是常想起,他们的家早就荒芜了。
小时候为了区分,我把妈妈的外婆喊做煮饭的老祖,把外公喊做抽烟的老祖。从我记事,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就已经很老了,煮饭的老祖像水分流失干瘪的小树,矮小而苍老,岁月在她的脸上犁出黝黑的深深的沟壑,以她青春年华、生命的肥沃滋养儿女,只在她脸上刻下干瘪斑驳,枯如树皮的手总是拿着用得都磨没了半块的锅铲在架在火塘里的小铁锅里翻翻炒炒。抽烟的老祖佝偻着背像是被压弯的老树干,已经没牙的小老头总是笑眯眯的拿着烟杆坐在门口的石板上抽着旱烟,说话要用大声吼的,耳背他听不的话只会笑着看着你。
他们一直那么老。我长大了也是那么苍老,竟让我觉得无论我长多大走多远,他们一直那么老,不会改变。所以我无论多久去看他们一次都一样,无论我去不去看他们都一样,他们像儿时记忆里一样老,一样在那里。
我没有尊重生命没有尊重时间,更没有尊重他们。甚至不如那两副老木对他们的陪伴。
岁序流转,时光倒回。阴冷潮湿的墨绿色青苔剥落,蝴蝶又重新停满泥墙;曾经晾挂腊肉的房梁不再结满蛛网;虫蛀的青叶飘落,枯败的苹果树枝桠重新开始疯长。小屋老旧却照常升起和着炒肉香气的青烟,门前石板上捧着烟杆坐着的老人,房前屋后青绿的菜畦,太阳快要落下去,余晖在树荫投下暖黄色的光斑,这样的画面苍老而又富有生机。
隔了两辈,但是感情没有沟壑。老两口子女众多,却无人常伴身旁,顶多是逢年过节带点东西去看望一趟。老两口带着自己的老木居住在村里最尽头的破旧的土房子里。觉得他们不会老去,一直守在那里。
我倒是常客,小时候肚子痛不舒服就去找煮饭的老祖,她坐在稻草编的凳子上,我乖乖趴在她腿上,她在我背上一顿拍,对着我的肚子揉来揉去,小小的我又叫又笑,挥舞着手把老祖戴在干枯的脖子上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银饰拍得哗啦响。还会陪着抽烟的老祖去屋后苹果树下捡来完好的熟透了的红苹果,学着他的模样,用小刀细细削开一块皮,再细密地横竖交叉把果肉划得又碎又溶,学着他没有牙齿的吃饭,咬下划碎的果肉一点点在嘴里抿开。小老头耸动着像土地一般深褐色的面颊,看着我笑得开怀。还喜欢往两位老人那儿跑除了自在快乐,还因为自己人小嘴馋,每次儿女们去看他们带去的东西,老两口从来不舍得吃。甜甜的高粱饴糖果都要化开了,松软的饼子都长出了点点白色霉斑,装着补品的盒子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灰。他们舍不得吃,我去的时候却高兴地拿出所有好东西给我。
我却是一次都没有在他们家过夜。记忆中的小房子只有一间用来养鸡,一间堂屋,一个我从未进去过的房间。堂屋里本来就不亮,度数极低的灯泡还不如一支蜡烛来得亮堂,昏暗的灯影间隔着半掩的房间门,我看见漆黑油亮的两个似长方形样子的东西,那是——棺材!我惊吓起来,没有人去世啊,怎么把那样令人恐惧的东西放在家里呢!我曾是见过的,患病的爷爷再也没有睁眼的那天就是躺在里面直至消失不见。我吵嚷起来要回家,火塘里那忽明忽暗的柴火烧出的火叶,晦暗不明的电灯,人影横七竖八躺在堂屋凹凸不平的泥砌的地上,那两具冰冷的漆黑的棺木隐藏在房间门后,我总疑心要把我吞进去。
年幼的我尚不懂生命无常,妈妈说那两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盒子叫做老木,是老祖们以后不在了要睡觉的地方。因为他们年纪太大了,要提前为他们选好长眠之所。老木,漆黑冰冷的棺木叫做老木。那个时候的我不会知道,在往后的十几年里代替所有儿孙陪着两位老人,直至眠于土地的,是那两副让我恐惧的棺木。
顺着崎岖不平的路从山外的广袤又回到那小小的山坳里,一座座山峦掠过车窗朝我扑面而来,山坳里的村子逐渐清晰起来,阳光被枝桠切割成奇形怪状的碎片,一块块的光影照得我的记忆也开始闪烁。外出读书的我只在寒暑假才会回到这里,近乡情更怯的惶惶不安让我对记忆里的村庄熟悉又陌生,有的人走得很远很远了,有些人一辈子还在山坳里打转。
不敢问来人。我独自走向老祖家去,两个孤独的老人只有两副冰冷的老木陪着,我突然的出现会不会热他们感到惊喜,我想他们存下来的零嘴又要塞我满怀了,化开后被糖水浸润糖纸的高粱饴,长出白色霉菌的饼子,挂在黑洞洞的堂屋里日夜烟熏火燎的腊肉,我猜他们一定都留着给我,意料之中的事。他们好像还是那么老,只是一个耳朵更背了,一个常年在灶火旁熏得眼睛更浑浊了,他们像两棵风干了水分的树,我悄悄一瞥,黑得发亮的老木依然沉默不言的停立在那个更黑的房间里,我没来由地感到有些难过。
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太久没见了,两个老人也不知道跟我说些什么才好,只一遍遍地说着,太久没见了都长这么大了,长大了好呀,长大了好……我也笨拙地不知道除了问问身体还好吗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抽烟的老头只闷闷地一直朝我笑,煮饭的老祖一个劲地想着把他们舍不得吃的好吃的拿出来给我,似乎是怕我嫌弃,递东西过来的手她在衣摆处擦了一遍又一遍。那股悲伤终于淹没了我,那天离开的路上,我手里始终紧紧握着一把潮湿的糖纸,心里眼睛里一样的潮湿。
时间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离别的苦涩,我也随着人流走远,那个时候没想过有些见面是见一面就少一面。故土迁移,后来我也没有再回去过,我听妈妈说的,两位老人也被舅公家带来了城里。单独给他们租了一间房子,守着他们的依旧只有那两副随着搬来的老木。一辈子在山坳里和土地打交道守着早晚的炊烟过了半生的两个老人,在车水马龙的陌生城市里要如何过活。我悲伤又心疼,我该去看他们的,我应该去的。一边难过心凉,一边我又以学业繁忙为自己开脱,竟一次没有去看过他们。我安慰自己,他们的儿女会安顿好他们的,他们那么多年了一直是那么老,身体也没什么大的毛病,会生活得很好的,下一次再去看他们吧,下一次有时间我再去。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现在才懂得,我想我是害怕跟他们身上的时间告别。时至今日,没有去看望他们这件事是我第二后悔的事。
最后一次的见面纯粹是偶然的,那天中午出来买东西的我正准备跟同学回学校。人来人往的农贸市场对面,一群晒着太阳唠家常的老头老太太中间,有两个孤独的身影。午后温暖的阳光只照在两个佝偻的身影上一点点,老头耳背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别人试图跟他讲话他只能呵呵傻笑,一群老人遂不再跟他讲话;煮饭那个老祖皱巴巴的脸上有些慌乱,我想她不知道该怎样插进去那些老太太的家常话。两位老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周围的热闹与喧嚣把他们撇开来。
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我不知道原来他们过得那么心酸,他们怎么看起来比以前老了那么多。我叫他们,他们却没把我认出来,我才想起没有见面的日子单位应该是以年来计算。“长这么大了啊,怎么都这么大了,也怪不得了,那么多了……”我看到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泪花。老两口只拉着我的手,一个劲的说,长大了啊,要好好念书,要好好的……
要赶去上课了,我把话说出来只觉得残忍,眼睛鼻子好酸心里也好酸。我跑开去不远处的蛋糕店买了一大堆松软的小蛋糕,跑回去放在老人手里告诉他们这个很好吃很软和你们能咬动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眼角的湿润。不敢再多说什么,在“要好好念书啊,要好好的啊……”的叮嘱声中,我转身把眼里的泪水砸在了午后的阳光里,街边的树叶把光切开来成一叶一叶。我偷偷回头,老两口紧紧攥着口袋 笑呵呵地跟旁边人说这是我外孙女的闺女给买的,长多大了可听话了……我没再回头,我想,他们肯定也还是舍不得吃,会把它留到发霉吧。
我不知道那是一生中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没有离别,人就不能真正珍惜相聚的时刻;如果没有离别,人间就再也没有重逢的悦。”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有些离别就不会再有重逢的时刻。没有再去看望过他们,即使我在很多个好天气在那个路口徘徊过对此,我也没有再遇到过他们。妈妈去过几回,听妈妈说他们身体开始慢慢不好了,生病了,看起来更苍老了;听妈妈说舅公家把两位老人接到新家去了,只不过没让他们上楼,而是在楼下单独修了一间小房子,老两口依旧带着那两副老木;听说老人与舅奶奶偶尔会起争执……我想他们一定很想念那个山坳里的小屋吧,只是房前屋后大约已是一片荒芜。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这片黄土地上的规律,他们为他们的归宿感到平静,所以两个人的家搬到哪里,两副老木一直陪在身边,前半生心血倾注给儿女,后半生守着自己的归宿离乡背井。
疫情结束的那个年尾,两位老人相继辞世,距离我上一次见他们隔了三年。隐约间剧烈的悔恨朝我袭来,我竟一次也没有去探望过他们,心里传来的是麻木的钝痛,可是我还是不想去见最后一面,不想去送别,这样我们就永远会还有一面没见。时至今日,这件事成了我第一后悔的事。
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的儿孙都聚在了老人长眠的棺木前,我听妈妈说满堂儿孙谈论的却是该如何举办葬礼,钱应该由谁家出,谁家要拿出多少东西,如何将葬礼办得体面;还有让在问两位老人舍不得花的养老钱放在了哪里;听妈妈说她的外婆在合上眼之前想和我家新米煮的粥,妈妈舀的米倒进锅里正哗哗响,老人就再也不能醒来……哀戚的唢呐声终于过了夜,寂寂地静下来,落得满地残剩的人声。隐隐约约能听见有人烧花纸,那被画上精美图色的褶皱,被火舌渐渐咀嚼冒出一个又一个温吞的呻吟。远处有空阔的鸡鸣,好一出漠然悲哀的闹剧!早该见的,走得太远的人也该常回来看看的,不管你走得多远的。丧葬上的排面是为了逝者的安息,还是因为生者的心安和面子?好一出荒诞的闹剧!
衰老与失去,这是死亡的序曲、又是死亡的前奏,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为终章的高潮铺垫。在我们每一次每一年对他们的孤独视而不见,把那份深厚的血脉亲情任时间冲淡的时候,我们都是在把他们一步一步向更老迈凄然的岁月尽头推去。随着最后一柸黄土盖在棺木上,老祖他们厚重的生命字典缓缓合上。葬礼过后,短暂还巢的鸟儿又要飞向别处,更远的地方。
随着风消失不见。墓碑下的骨骼早已分解殆尽,老人的一生于是全部理葬在这里。漫山遍野的墓碑,其下是草术众生散不去的魂。车子沿着山路驶离,一座座青山从窗前跑过,放眼望去便能看到成群的坟头,或是简陋朴素,或是庄重盛大,却无一不是冷清的模样。浓郁的青色随着白烟逐渐变得模糊,天空依旧是深深的蓝色。
记忆里那栋很老的房子,坐落在村庄的影子里,飞出去的鸟儿倦累了忽然想起,回头想去珍惜时,不知何时已坍塌溘逝;记忆里有双粗糙的手,挑拣着最甜的糖果,颤巍放进孩子手里;年老的身影像是一把神奇的尺子,丈量着渐行渐远的步子,是盼望是希冀是越来越白的发丝,思念锁进皱纹,牵挂融入白发。我想,记忆里那座老旧的小房子,已然是杂草丛生。
夕阳无语为之动,记忆里的袅袅炊烟在风中四散开来,茅檐低小,碧绿的菜地里韭菜冒出嫩绿的整齐的一茬,屋后的苹果树枝干都被硕果压弯了腰,一地的深红散发出熟透的果香。我流着泪从梦中醒来,我看见门边院墙下的两个年迈的身影正被一群小辈围绕,老头张着牙齿掉光的嘴在呵呵笑,味道浓烈的烟叶散发着呛鼻的味道;另一个老祖皱巴巴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胸前戴着的那串看不出颜色的银饰也随之晃荡。我泪流满面大声哭喊,他们却没有一点点反应,任凭我嘶声力竭。在梦里哭着醒来,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们。我想他们是怨我多年的不曾探望,怨我最后一面没有见成。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这片黄土地上的规律,他们为自己的归宿感到平静,可我不能接受。如果我必须接受。那么有一天,当我老去,我不知道身边是谁人还是漆黑的老木伴我行之将至,等到我消逝,无论我走出多远,请把我送回那片土地,把我送回他们身边。
流淌在血脉里的情感,不愿再任它被时间冲刷得寡淡,不管飞得多远,飞得多远,身上那根隐形的风筝线,不是束缚而是牵念。你再不会遇到如和他们一般的回头客,将你货架上的东西,照单全收;更不会遇见如他们一般绝情的人,在你迟暮之年最为思念时,无处回头。
“野草直至高过院墙,蝴蝶不会再来,土黄色泥墙坍塌剥落,生长了几十年的果树都已枯死,记忆里的故土真正荒草萋萋了……”
老根滋养树的参天,任叶绿枝繁伸向更广袤的天,有风动时,面对深埋进泥土里的荣枯斑驳不要缄默不言。灰尘落在棺木上,莫等墓碑下的长眠,厚葬了人情冷暖的一生,才眷恋起那一缕暖黄色的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