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传统中式家庭孩子的独白
文/禹鲸
高考出分那天,我的父母爆发了我上中学以来的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别误会,我的分数非常理想,是个全家人都会祝贺我的数字。
但争吵就这么爆发了。在阐述这场争端以前,请先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家庭。
我的父亲是爷爷奶奶的独生子,娇惯着长大的他若放在古代一定是个孤傲不羁的侠客。我又是独生女,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爷爷奶奶唯一的挚爱。
我的母亲是姥姥姥爷第二个孩子,她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这份血缘延续到我这辈就是我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我查到分数是在中午,给老师们报过喜以后我和父母驱车去奶奶家准备由我亲口告诉她们我的成绩。而爷爷奶奶呢,二老早省吃俭用为我准备了我的第一笔存款,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现金。他们不会用手机转账,就把每月取回的退休金一点点攒起来,用纸条捆好,作为给他们挚爱的孙女的升学礼物。奶奶又亲手做了新的被褥和坐垫,准备给我带到大学宿舍去。没有人能不为这样一份心意动容,他们真的只在乎我是不是平安快乐,有没有吃饱穿暖。
晚上是姥姥姥爷的家宴。父亲落座后借着舅舅舅妈的恭喜,当着姥姥姥爷的面极度认真地说,“分数出来后,老头老太太(指我爷爷奶奶)直接给拿了这么多,”说着比了个手势,“给他孙女上大学用。”依旧沉浸在喜悦中的我并未察觉那一瞬气氛的变化,也浑然不知一场风暴即将到来。
其实我完全可以理解父亲的说法。父亲一向孤傲,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特有的清高和乖僻,从不在乎各种人情世故——但唯一确定的是我是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人。父亲这么说无非是想在姥姥姥爷和舅舅舅妈们面前传达一个信息:我姑娘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就算我是姥姥姥爷家的“外姓人”,也不缺人疼宠,谁都不能轻慢了我家姑娘!
——这真的只是下意识的行为,或许父亲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其中藏着的对我的回护。
但母亲不这么认为。
母亲有着中式传统家庭中女主人的细腻,也兼具新时代女强人的干练——无他,父亲执拗地守着老城区的一间小小食杂店,可我身在重点中学,一节课要好几百的花销又岂是一间食杂店供应得起的?母亲于是不得不在家庭与工作之间往来奔波,历尽辛劳。
父亲说这番话时,姥姥的细微神色变化被母亲敏锐地捕捉到,像是蝴蝶振翅的微小气流,却到底引发了一场家庭的战争。
“你当着她姥姥姥爷的面说那些话什么意思?怎么让姥姥姥爷也给孩子那么多钱啊?你怎么不想想她哥哥姐姐高考时给的钱数都是一样的,就你特殊呗?”聚餐结束后回家,收拾高三遗落的书本时我听到了这场争吵的开端。
父亲聚餐时喝了酒,回家便不愿帮忙收拾东西;可母亲早请人算好了搬家的日子——明天就是乔迁之日了。父亲的懒怠越发惹了母亲的怒火,母亲终于在几番忍耐后开始发泄不满。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那爷爷奶奶对孩子好还不让说了?……”
……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们从这件事吵到我和母亲旅游前父亲只取了两千当着姥姥姥爷的面说只有这么多钱;再吵到更久远的年代,父亲曾在哪一次饭局上说错了什么话……愈吵愈凶。
我好像看到我的身体在逐渐变小,逐渐变回了六岁时的模样。
我原本以为那段记忆会永远地埋在心底的。
我六岁前父母经常吵架,有时甚至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一起到我家的客厅里吵架。他们可能觉得我那时还小,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也记不住那些画面和声音,可他们所有人都忘了我是个提前两年上学的女孩。
我怎么会记不住。
幼时的我怕极了父母吵架,我不明白平时温柔的他们怎么会突然变成歇斯底里的模样,所以无师自通了一项技能——自己哄自己。每当战争爆发,我就躲在床或者沙发的角落,怕得抽噎,默默流泪又自己跟自己小声地说话,“嘉嘉最勇敢了”“嘉嘉不哭”诸如此类。
后来好友曾戏言我是先天教师圣体——特别会哄孩子。现在想想,大抵是因为小的时候哄了太多次我自己吧!
上了中学后我越来越早出晚归,父母也像是和解了的样子,至少我再没见过幼时那般激烈的争吵。但从父亲的沉默和母亲的诉苦中我依然能感觉到这个家庭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被父母合力将错综复杂的藤蔓根系埋藏在了深深的土壤之下。就在这份长达十数年的平和中,我分别和父亲与母亲和解了。
我开始理解父亲的清高和身处凡世的痛苦,但我也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个周全的、会照顾亲戚家人感受的好丈夫。我开始理解母亲独自肩负一个家庭经济的不易,也心疼她无人分担的压力,可我更知道她不是位懂得放手的母亲,她的爱意常让我隐隐地窒息。
我在我的成长路径里围着他们绕了个圈,看到了他们从未直接对我展露的一面。我并不责怪他们,只是会心疼那个在争吵爆发时坐在床上依然惶然无措的我自己。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好像被囿于过去的时光,无论我成长成什么样子,面对似曾相识的场面,我还是会蜷缩起来,徒劳地祈求虚假的和平。
他们的问题永远不能解决了,我心知肚明。
父亲母亲都是极其倔强的人,年过半百更不可能再做出什么改变。父亲对他女儿的事极其重视,可我马上就要离家求学,他们也鞭长莫及。除此以外父亲对家庭事务极其怠慢,一心沉浸于他的世界里。母亲则是责任心过强,什么都要担心,什么都要操心。我尚未进入大学,她甚至计划好我出嫁时的嫁妆该有多少。
这样的两个人,本不应该成为夫妻的。他们为他们的女儿筹谋半生,如今却到了我离家的时候。他们在我的十年青春里互相隐忍,而我甚至不敢询问幼时父母不合的缘由。我不知父亲母亲对此会有何感想,但于我,那无异于重温年幼的我对世界最初的惊惶。
我想我对他们的感情是复杂的。我愤怒于父亲对与我无关的家庭事务的漠不关心,也崩溃于母亲的不理解和固执。但毫无疑问我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女孩,我的父母给了我全世界独一份的宠爱与支持,我天性里的敏感与浪漫一直被他们好好呵护。父亲是我文学生命的启蒙者,母亲是我敏感心事的倾听者。他们真的是很好很好的父母,只是或许并不适合成为夫妻。
我从未在小说和电影以外见过“爱情”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柴米油盐中爱情该以怎样的物质存在。我曾发誓我一定要拥有我自己的相互扶持的小小家,可当幻想我未来的另一半该是什么样子时,我想来想去发现幻想中的人好像真的只存在于幻想。
当“零零后”成为时代的前卫,网络上关于不婚主义的争议从未停止,或许我们并不是不愿意组建一个家庭,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家庭的答案。
作者简介:
刘雨嘉,笔名:禹鲸。爱读书爱写诗也爱做梦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