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太阳

把一切都晒的蔫懒

农人例外

汗流浃背

正在紧要关头

时间不够

人手不够

留守的村庄

人烟稀少

秋雷炸响之前

他们决定

请人

黄土高原上

一个古老的职业

现在

又被需要召唤

他们是

麦客

麦客的队伍里

没有胖子

一身短打

臂膊和脚杆

被麦芒反复刺扎

在黑褐的皮肤下

呈现着一片更黑的

黑芝麻

间杂着数条

如蚯蚓般隆起的

镰刀吻痕

精瘦的头颅

脖子

胸膛

小臂

腿脚上

青筋暴凸

血管突张

向河流铺陈大地

十指关节突兀

指甲反翘

一弯黑泥

裂口新旧密匝

羊肚子手巾还缠在头上

挡着汗水流向眼睛

省去擦汗的时间

脸颊削瘦狭长

少有语言的流淌

嘴唇像田埂墩厚干涩

眼白泛黄

（可能是长年累月

面朝黄土背朝天

黄土映的）

网着血丝

眼神坚毅又木讷

这样几个人站到院门前时

农家欣喜若狂

仿佛为出嫁的闺女

请到了妆娘

伏日是一段放浪生长的日子

大地须发滋伸

穗子越来越重

农人的心也越来越重

倒伏会毁了农人的命

也毁了大地的德容

麦客

就是大地的理发师

梳理人命关天的

大地容妆

救场救命救麦

救场的是角

救命的是圣

救麦的（也是救命）是麦客

这一刻想起

侠客

是的

他们也执一柄刀

行走江湖

不同的是

他们的刀刃不向外

而是弯过来向内

向着自己

像拽下头顶的弦月

叩问大地

他们并不昂首挺胸

吸引世人的目光

而是伏首弯腰

亲近大地的浮尘

是的

他们刀法精湛

左手由胸右划出

拢住一把对刺过来的麦芒

向左旋转

带住劲儿

右手弯刃直奔下三路

绕其左后

向右向回旋割

说时迟那时快

左右两旋相切

一抱麦子倒下

双脚马步稳进

刃音轻细连绵

仿佛为大地低吟

这套祖传小鬼拧脖子刀法

已使的炉火纯青

当年自家无地靠它养命

而今他户无人仰它救麦

开割前主户引到地首

拱手说声拜托了

打头的麦客折下一穗

两只大手

把麦穗捧在手心

合什

轻搓

摊开手凑到唇前

吹一口

麦衣碎碎闪着金光

向太阳飘飞而去

麦客们各捉几粒

丢进嘴里细嚼

麦香在这块地的上空飘升

也在麦客的心里沉淀

这是他们

与这片麦田的沟通

仿佛礼敬

之后他们才会

弯下腰去挥镰

清晨弯下的腰

不到晌午不会扳直

像一弓犁

拱着黄土向前

饭肯定是在地头

扯面宽长

在海碗里如蚺虬盘

难得见主户一点荤腥

但油泼的要汪

辣子要厚

蒜整头的摆下

累了半天并不坐下

找田埂渠沿土台蹲上去

趷蹴上

海碗托底

面长阔

连吸带吞

呼噜之声随塬起伏

西边云起渐浓

嘴靠着碗边

眼盯着云渐露坚毅

吸完最后一根皮带面

把最后一瓣蒜丢进嘴里

放下海碗

砸起一圈黄尘

返身挥刀杀进麦浪

两天下来这片地

剃的板寸般整齐

主户拿出红色伟人纸

一人一人递到手上

边递边说

苦下哈了

钱拿上（hang）

麦客们眼神木讷

接过伟人纸

掖进羊肚手巾里

一粒映着些红光的黑汗

砸进黄土

他们把刀捌进腰里

迈起拚战之后的脚步

继续向心中有麦的地方

走去

……

老了之后

麦客也不会离开塬上

他守着这坯土窑

坐在窑顶上

望着四下看到和看不到的麦子

麦田涛起浪连

前呼后拥

遍地英雄下夕烟

麦客吸尽烟尾

腾出手来

向怀里掏出魂魄

撒向麦田

让它浮在麦芒之上

借冈风随麦浪

飘向远方

            风雨人2024.8

（摄影：风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