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 “人有三不亲——姑父、姨父、舅舅的媳妇。”姨父走了四十年了,却总是让我时常想起,想起他那影影绰绰的身影和难以忘怀的往事。四十年,我忘记了很多人和事,却唯独记得他对我的爱。 在我的记忆里,姨父脸上的胡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四岁那年,我跟父母从出生地西安回到了老家山西万荣,在姨母家第一次看见姨父。他不光下巴上有胡子,耳朵前边的脸上像两片森林一样,密密麻麻地也长满了胡子,一双不大的眼睛像两眼水汪汪的清泉。他笑呵呵地搂我入怀,用短短的硬硬的胡茬轻轻地掠过我的脸,痒得我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用手轻轻推开姨父的脸,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现在想来还是那么温馨,那么令人回忆。
姨妈在大表弟之后相继生了二弟、三弟和表妹,我也慢慢长大了,虽然姨父还一如既往地爱我,但我们俩似乎不像我小时候那样亲近了。他再也不会用胡茬扎我了,我知道那份爱没有变,改变的只是爱的方式。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和大表弟在阎景中学读书。那天中午下课后,大表弟找到我,说姨父来了。我来到校门口,看见姨父穿一件中式黑棉袄,腰间系一条灰色的长围巾,老火车头帽子下面露出一张慈祥的脸。他从肩上的搭裢里给我们每人取出十个火烧,我请他去学校,他说,不用了,你们还要上课,我就不打扰了。这些火烧让我在后半周免去了饥荒。
当年,生产队给社员分的产品,有相当一部分还长在地里,红薯、玉米杆、棉花柴,不刨不拔就到不了家,我家的男劳力都在远处上班,母亲为此常常愁眉不展。队里一个媳妇的娘家跟姨妈家住隔壁,他丈夫也在外地工作,一有活就去请娘家人帮忙,姨妈只要听到消息,不管多忙,都要让姨父放下手中的活计,带着工具赶过来帮我们干活,母亲心怀感激,常夸姨父是我们家的“及时雨”。
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我和大表弟无奈地离开了校园,我在姨妈家生活了一个冬天。在那个一分钱也要掰成几瓣儿来花的年代,我享受到穷日子里的疼爱:姨父今天用豆子换一块豆腐,明天用粮食换一斤羊肉,变着法儿改善生活,甚至陪姨妈到集市上为我买衣料,从来不让我受一点委屈。
栽秤是姨父的拿手绝活。客户只要给姨父提供一根秤杆,一个秤锤,他便能用铜丝精准地栽出一百、五十、一斤、一两,分毫不差、大小不同的秤来。在电子秤没普及之前,杆秤可算作华夏“国粹”,它使用极为便利,是商品流通的主要度量工具。姨父常说:“秤砣虽小,四两拨千斤。秤星如人心,心是一杆秤,称人也称己。秤杆平,万事行;秤杆低,有心机。人人心里一杆秤,一言一行定盘星。”姨父能从小小的一杆秤上说出这么多做人的道理,我不禁感叹寻常巷陌有亮色,感受到一抹阳光穿透云层般的明媚,也读懂了这本无字书。
儿女们渐渐长大,生活的重担在不断加码,姨父就像在爬一道长长的坡,一时一刻都不敢松懈。他在院里垒了鸡窝猪圈,还在北房腾出地方添置了弹花机,从队里干活回来,一有空,姨妈养鸡喂猪,姨父给人弹棉花,用辛苦挣来的块儿八毛钱补贴家用,为下一代忙碌着,快乐着。那一年,姨父为大弟娶了媳妇,婚礼办得隆重阔绰。姨父穿着宽大厚重的棉外套迎来送往,推杯换盏,满面通红,笑容灿烂,接着又满怀希望把二弟送进军营。
在炫丽而又多变的舞台上,每个人都不可能一帆风顺,事事如意,哪怕是仙人下凡、魔力加身,也都难以逃脱苦难的纠缠。姨父的生活中就遭遇了兵荒马乱——上集时堪称半份家当的自行车被小偷偷走,没多久,电灯泡闪了,暖水瓶炸了,晚上停电弹棉花,煤油灯又点燃了墙上的棉纤,火势很快危及到顶棚上的棉花包,真应了“祸不单行”那句俗语。在那买布都需要布票的年代,棉花可是乡亲们眼中的宝贝,说时迟那时快,如泰山压顶般的姨妈力挽狂澜,迅速从炕上抱出棉被,在水缸里蘸湿后捂上去,保住了棉花,减少了损失。
事后,村里那些“耍猴儿不怕人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土秀才,把姨父的故事编成诙谐幽默的顺口溜在街头巷尾传播:“那一天四娃哥水头集上把会赶,嘴里叼着“前门”烟,还小声唱着那《智取威虎山》,一转脸车子不见面,急忙到派出所去报案,民警说你这么大人丟车子真不要脸。”“猪娃跑母猪撵满院乱窜,鸡上案暖壶打灯泡又闪。”“还是咱四嫂子沉着老练,拿起被子蘸上水就往上按……”我听到后笑中含泪,心里五味杂陈。
而姨父的内心却无比强大,他不向生活低头,没有落荒而逃,方寸之间决不埋志。他深知,生活不过一杯酒,醉完了路还要走。无论怎样,可以怂,但不能躺平;可以哭,但不能摆烂;可以流血,但不能不负责任。必须绞尽脑汁拼尽全力,才能保全这艘船不至于沉没。他毫不在意别人的议论,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毕竟,比起违背内心的委屈和日日经历的无奈,赚钱才是最高级的体面。真正的认命,不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破罐子破着用。于是淡然一笑:“我们一起想办法,堤内损失堤外补,一切都会过去的。”他给每个家庭成员都安排了活计:空闲时间姨妈和大儿媳织布卖钱,大弟和复员回乡的二弟打胡基变现,他捎带给人栽秤,三弟和表妹专心读书,一家人齐心协力,共同创收。在我看来,哭着吃饭的男人最有本事,即便心中人仰马翻,也要装出一脸盛世平安。姨父 在吃着不为人知的苦,受着不为人知的罪,忍着不为人知的痛,不断地以自己的牺牲和付出,在生活的山穷水尽处,为下一辈蹚出一条柳暗花明的路来,不久也给二弟成了家。
生产责任制让姨父有了新的盼头,他用过人的睿智和胆识面对生活。协同三弟焊制门窗和农用平车,采购原料,昼夜加班,赶集销售,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好几份。每走一步,都承载着对未来的憧憬,这是一种力量支撑,也是他苦中求乐的源泉。他用鼓起来的腰包,为大弟二弟申请了宅基地,很体面地为三弟举办了婚礼,还把小妹嫁给了如意郎君。挽回了曾经丢失的面子和尊严,换来了乡亲们的刮目相看。姨父的善良、智慧、坚韧、豁达,让我看在眼里,敬在心上。
男人也像一朵花,同样害怕风吹雨打。踌躅满志的姨父被生活的重负耗尽了心血,他病倒了,肺癌晚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听到消息,我和母亲前去看望,姨父躺在家里的土炕上,曾经欢乐的小院,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反倒安慰起我们来了:“没事,歇几天就好了。”我在焦虑中祈祷着,希望能用虔诚挽救姨父生命的延续。
后来的日子,姨父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出现了疼痛,弟妹们给买的止疼药已经不起作用,我托关系给姨夫买了吗啡和杜冷丁,期望能够缓解病痛。每次相见,姨父都说只有我买的药管用,还问我给他带药了吗?我总是漫无目的地与他闲聊,只为分散他的注意力。最后一次,我轻轻地揉搓着姨父的手,平生健康壮实的姨父,此时骨瘦如柴,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苦涩地笑笑,眼角浸出两颗清澈的泪珠,说道:“你再不要看人脸色给我买药了,姨父用不上了,只是放心不下你姨……”我明白与姨父永远分离的日子正在迫近,避过他默默地哽咽。
再好的药也没能留住姨父,他丢下苦难的姨妈,无奈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的葬礼上,我望着姨父的遗像,往事涌上心头:可敬的姨父忠厚善良,吃苦耐劳,像一头老黄牛,在黄土地上一生辛劳,生儿育女,吃尽苦头,沉默不语;可敬的姨父,用又大又粗的手掌抱过我,用又宽又厚的肩膀扛过我,用又硬又扎的胡须疼爱我,用又爱又暖的话语呼唤我;可敬的姨父,没有世俗的偏见,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不怕我家的成分牵连他,无数次伸出援助的双手,将我们从困顿中扶起;可敬的姨父,在儿娶女嫁还没享一天福,刚过花甲之年,竟无声无息地走了。
想着想着,我放声大哭,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耳边传来看热闹的老太太颤抖的声音:都说是“姑父姨父,实实难哭”,哦哟!你看这娃哭得有多西活(本地方言:悲伤、可怜)……
2024年8月25日
都市头条编辑:都市眼光张忠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