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虫豸作伴的童年还是完整童年吗?没有虫豸作伴,人生从何理解生老病死?人性从何触摸善恶?那时代大人小孩还没有病毒细菌不洁的观念,大自然温柔地拥抱众生,众生温柔地躺在大自然怀抱里,所有虫豸都可以是亲密玩伴。地上、地下、天空、水里,只要寻得到,不怕狰狞,都可以玩上半天一天。虫豸放书包里,捧手里,随身带,都没问题。少年谁没有豢养宠物的愿望呢?寻觅到一个从属自己,初通人性,亲密无间,忠贞不二的玩伴。养狗、养猫就别想了,除非生活在农村。那时狗还不是“幺儿”, 猫是要管拿耗子的,都要耗费粮食。于是可以想象的只有虫豸。

最先的虫伴必是蚂蚁。因为随处可见,无害。蚂蚁从草丛、缝隙,墙角排着长队爬出来,捡到米粒、树叶了,原路返回,再消失在树丛、缝隙里,一个不留。蚂蚁渺小、来去匆匆总在路上,齐心协力搬运重物,没有多余行为,没工夫搭理谁,显得有些傻气。同蚂蚁做玩伴,像幼儿园小朋友那样,趴在地上看它们就是了,别想加入它们。看它们如此费力,好心想帮帮它,替它拨弄一番,助它一段坎坷,它不领情,或从头来过,或弃了物件另外寻找,就是不张识你。循着路线找到蚂蚁巢穴,必定撒泡热尿,看蚂蚁四散奔逃,叫“水淹七军”。又喜欢给它们设置障碍,刨坑,搭柴山,统统没用,蚂蚁大军惊慌一时,不一会就恢复秩序了,总会克服障碍,往既定前行。小红蚂蚁好脾气,从不咬人,抓它它就尽力逃,放手它就归队,继续搬运。一把沙土抛它身上,它奋力钻出来,抖擞精神,该干什么又干什么,这是个不记仇怨的小生灵。玩够了,挥手作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青天白日,看见蚂蚁整整齐齐排着望不到头的长队,携带细米粒,扶老携幼往一个方向赶路,跟平时来来往往不一样,就知道蚂蚁在搬家了,天要下雨。跑回家报告大人,赶紧收衣服。这时就特别感觉蚂蚁真是好伙伴,还给人报信。想到蚂蚁平时不屈不挠,百折不回,以德报怨不生气,心里就会一丝悸动。有一种大只的黑蚂蚁不一样,脾气刚烈,不容戏弄,捉它它会咬人,会痛会红肿。跟它玩要小心,尽量不用手,用棍子挑逗,看它发脾气,使蛮力,让它永远翻不过障碍,这就有趣。不小心被黑蚂蚁咬了,痛得龇牙咧嘴,用力甩开它,一脚踏下去,其实心里知道一条鲜活的生命刚刚被自己终结了,还是有丝丝懊恼,谁叫你咬我?就此明白了自由的生灵不可豢养,它宁肯付出生命代价。

西城小学进大门有片菜地,冬天早晨上学,寒天冻地,肥硕的白菜叶上总是滑动晶莹的冰凌,捡起冰凌来冷不防塞到好朋友衣领里,逗得小学生们笑声、惊呼声不断。春天满园开满金黄油菜花,旭日东升,花朵流蜜,招引成群蜜蜂采花,满世界嗡嗡声。上学经过,一定摘两片油菜叶,蹑手蹑脚走上去,毛手毛脚一合把把蜜蜂裹住,感觉得到小蜜蜂在菜叶里囫囵挣扎,七翘八拱,手心痒痒的。小心翼翼挪出蜜蜂屁股来,那里正伸出一根微末尖刺示威地抽搐,用指甲尖小心翼翼夹住这根尖刺拔掉,蜜蜂屁股上会涌出一滴晶莹液体,用舌尖舔去甜丝丝的,相信那就是蜂蜜了。扔掉垂死的蜜蜂,任它在地上挣扎毫不在意,一心咂摸蜜糖滋味。菜叶是脆的,往往不知怎么破了一处,掌心一痛,已经被蜜蜂蜇了。小蜜蜂挂在掌心、指尖挣扎,疼得钻心。眼泪汪汪甩掉蜜蜂,蜜糖也顾不上了,拔去掌上尖刺,忍痛去上课,会疼两天。过后忘记了,又去逮。某一天猛然意识到烈性的小蜜蜂蛰我一针却付出生命代价,何其无辜!何其壮烈!不禁开始踌躇,蹲下看它抽搐、死去,发起呆来。渐渐远离,只看它从这朵花蕊飞往那朵花蕊,看它的精彩,赞叹小生灵勤勉、欢乐。
少年每天都切望获得虫伴,为此我玩过马耳叮(蜻蜓)、知了,笋子虫,推屎爬(屎克郎),水蜘蛛,蝴蝶,蚯蚓,,菜板鱼,屁弹虫,蟋蟀,蝗虫、猪儿虫,毛毛虫,甚至臭虫。
三五成群玩马耳叮。夕阳余晖下,江滨滩涂追逐,红的、黄的、黑的马耳叮,十分艳丽。最大的马耳叮青绿黑环,最平凡最老实,容易抓捕。这时光的马耳叮飞得低,在低空划着好看的圆圈,翩然倏忽,眼花缭乱,飞两圈就降下来,落在草茎上,落在岩石上,落在土坷垃上。巍巍颤动翅膀,复眼转圜,尾巴一挺又一挺,随时准备着起飞。这时的马耳叮好抓。伸三根指头,从后方掩进,探到马耳叮翅膀下,无声一合,就逮住翅膀了。马耳叮天马行空好不自在,让人艳羡,现在要留下它当玩伴,当然就不能任其自在,它一定会振翅高飞不复返。于是断它半翅,它还能飞,只是不能高翥远翔了,只能低飞,逃不出掌握去。人跟在后面招展,一路呼啸,谅它飞不了多远。果然就落地了,抓住扔上天,又让它飞。还有一种方法,用一截刷把签从马耳叮尾巴插进去,不伤它翅膀。撒手,马耳叮振翅欲逃,这才感觉尾重僵直,平衡不在了。勉强用力振翅,垂着尾巴哪还能飞翔,很快就软瘫在地飞不动了。玩够了,本想释放它们。已经折翅的再难高飞,抽去刷把签的已经负伤。明知道都活不长,硬着心肠离开,其实也很难释怀。从众为恶,那种情景刺激,心理阴影多大,善恶之心滋长就多迅速。特别看见一只烈性子马耳叮,被俘后,一旦撒手,挣扎起飞就直扑江心,敛翅落向水面,浪头一打瞬间杳无踪影。真让人面面相觑,徘徊久之,生命啊!
凡是飞翔的虫豸,捉到后都会被折翅或者束翅,蜻蜓。蝴蝶、知了、蝗虫,笋子虫,都逃不了这个命运,就是要强留下它们作伴,哪里会考虑到伤害?我相信恶和善都发端于此,恶念从此埋下了种子,印象深刻。能不能向善、向爱转化,看各人,看后来造化。重要的是人作为自为生物,此际初识了善恶,有了善端,滋生了良知。由此我相信,,宗教是必要的、信仰是必须的。否则人大概率往恶的途路走,恣意妄为,最终失去自为,不别善恶,沦为动物。

笋子虫生活在竹海,初夏,农民捉来城里叫卖。他们折断虫豸一只足,细竹枝穿进腿关节,插进草把,举着草把,几百只笋子虫拼命在竹枝头振翅,挥袂成风,很是壮观,却再也不能脱困,已经是必死命运。买一只在手,看它振翅如梦如幻,凑近脸颊领受它振翅如风,直到它筋疲力尽。再无论如何摇它,翕张翅膀,作势而已。知道这只虫儿已经奄奄一息,再也玩不成了,便塞进外婆的灶孔,刹时散发烤肉香味。出门去,连翅带腿和肉身撕成绺,小伙伴分食,葬它口腹中。同样沦落食谱的虫豸还有屁弹虫和青杠虫,与笋子虫合称“美味三虫”,命运最为可悲。屁弹虫即斑蝥,指甲盖大小,灰褐色,扁扁的,长江卵石滩上成群结队扑飞,飞不高也飞不远,跟随上去,等它趴在卵石上,用指头压住,就能拈起来。动作要轻,万一让它感觉到了,放个臭屁,能把人当场冲吐,扔都来不及。青杠虫是蠕虫,莹白色,藏身在青杠树枝干里,是害虫。外婆买回来一捆窑柴,如果是青杠树枝,就去翻找,找到一只,如获至宝。直接扔到柴火灶灰里烧熟,鲜美无比。有时火力过猛,难免把美味烧成了炭,甚至成灰,那就很败兴了。屁弹虫和青杠虫现在很难见了。高档菜坊有卖,屁弹虫油炸熟了,200元一盘。西双版纳饭店里看见青杠虫,属于山珍,也是200元一盘,
还是不能飞的爬虫容易接近作伴。田野上的推屎爬(屎克郎)总在推粪球,牛粪、马粪球居多,一路推一路沾惹泥土草叶,越滚越大,圆溜溜一个。它不管,粪球不散只顾推,推屎爬就是虫界勤劳的老黄牛。看它直起身子或倒转身子推动粪球爬坡上坎。扑爬礼拜一路前行,百折不挠,笨拙又有趣。上坡有时失手,连球带虫滚翻下来。它一身油亮盔甲,无数腿爪,再高跌落也安然。翻身爬起来,寻到它的球,继续推,就像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推屎爬很神奇,终日推粪球,却不臭也不脏,一层硬壳黑里透亮,不惹尘埃,翕张开来里面其实还有翅膀,只是已经不能飞了,只会爬。推屎爬好玩,抓在手心,看它仰面朝天,肚子下面一群脚爪不停弹动。放进裤兜里,它还是不停爬,挠得腿上痒酥酥的。放它到桌面,立刻勇往直前,爬到桌沿啪一声掉下地,没事,翻转身立刻爬走,不知疲劳,命长,尽管折腾也不死。推屎爬到最后都能趁人不注意溜走,溜走又去滚它的粪蛋。

知了与蜘蛛是厌物,却因为关联点缀了少年生活,也成一时的虫伴。蜘蛛随处结网,觑面就沾上,湿哒哒地难受,但蛛网能除蚊子、苍蝇,是益虫;知了就纯粹讨厌了,还是害虫。夏天,知了聒噪不停歇,更增暑热,不胜其烦。知了歇在树干上,翅膀一张一翕发出鸣叫,想抓它,它脑后像有眼睛,无论如何小心翼翼,临近了展翅就飞,又不远去,歇到远处继续聒噪。做一面粘知了的网要用到蛛丝,于是举着竹竿兜子到处收集蛛网,顺便赶走蜘蛛。举着蛛网到树下,知了再高都逮得到。逮到知了,撕去翅膀,它就再也叫不出声了,也可以玩一会儿。蜘蛛与知了是欢喜冤家。
四川有蟋蟀,却没有北方斗蟋蟀的风气,也没有名品名种,蟋蟀就只是蟋蟀,蟋蟀好玩就是蹦高。园地里,墙角下,有人迹又僻静的地方,翻开转头瓦块,不定何时就出现一只蟋蟀,愣头愣脑地正耍弄两根触须,就像戏台上的武将耍野鸡翎子。说时迟那时快,一掌按下去,将它罩在掌心。掌心要空,要凸起来,否则就是肠流肚破的下场,不活了。还要手疾眼快,慢了一瞬,蟋蟀看见天光,它斜刺里一蹦能闪出去两米远,再蹦,瞬间就无影无踪了。抓到蟋蟀就有事做了,要做竹笼。取一节青竹,一头留节巴,另一头的节巴旋下来做一个合成盖,可开可闭;用雕刀小心地雕刻出缝隙,以备蟋蟀呼吸。当然,多数时候,准备抓蟋蟀了先就要做好竹笼。抓到蟋蟀,旋开盖子,放蟋蟀进入。蟋蟀需要饲养,青菜叶、饭粒、肉末。轮换着放进去,看它喜欢哪样。竹笼放在窗台上能看见星月的地方,晚上上了床,万籁俱寂了,蟋蟀就开始叫,叫声短促却不尖锐,显示出小生灵的悠然,并不扰人,不知不觉间就进入梦乡,梦见的都是快乐。久而久之,大人会问,你的蟋蟀呢,怎么不叫了?惦记上了。玩蟋蟀就是比谁的蟋蟀蹦得高。需要一间空屋子,关上门窗以防蟋蟀逃逸。放出蟋蟀来,逼迫它跳,看是谁的虫豸跳得高。往往忙得满头大汗,蟋蟀就是不肯跳。比出高低了,又分不出谁是谁的,蟋蟀又不认主,怎么办?找到两只、三只蟋蟀,放进一个竹笼,眨眼就打起来,互相撕咬,一地鸡毛。这就发现了斗蟋蟀的乐趣。雕刻一个较大的竹笼,各出一只蟋蟀放进笼子——当然这是要预先做上记号的。看蟋蟀打架,那种凶狠,彪悍,不死不休,绝不放过,看得人从兴奋到沉默,鼻息都粗了。斗蟋蟀的结果总是同归于尽,最后胜利的蟋蟀也活不下来。就不再玩了,还是比跳高,听它月夜的催眠曲,跟爸妈留下好印象。
虫伴的岁月不知不觉结束了。不是因为人长大,是因为沾惹了越来越多的生活烦恼。直到今天成人了,偶尔注意到那些渺小虫豸,想起少年玩伴,心里还是会涌现暖意,童心犹在,短暂出神。新的玩伴出现了,身边出现了鸡仔、鸭雏、鹅宝、小白兔,以它们柔软的的绒毛触动了少年心中容易柔软的地方,那里有离开虫伴留下的阴影和欢快,渴望得到抚慰。这些毛茸茸的家伙主动接近人,简直就是天遣来的心灵按摩师。单纯的索取从此让位给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它们是更加性灵的伴侣,它们近人、恋家、听使换,所有与虫伴未实现的愿景都成现实了,爱心无限膨胀起来。这些被豢养的家禽善解人意,能接受训练,学会种种技能,甚至还能算数。它们绝不会寻机逃逸,恋家,自己找得到回家的路。住家二楼的鸡每天按时用提篮放下去、提上来,不用催促费心,生蛋绝不会生在外面,生蛋了还会向主人报喜。鹅宝长大不单会买菜,还能防盗,赶老鼠,与坏人厮杀。这样的生灵,这样的玩伴,怎么会受虐待?生命权受到尊重,哪还忍心宰杀食用?必定相伴终身,养老送终,全身归葬入大地,比人的规格还高。但这种玩伴的关系终究也悄悄发生了变化,高规格的照顾换来心灵的慰藉,玩伴成了宠物,不再平等,动物伴侣失去了部分动物性,失去恣意、恶劣、悖逆。各种人与动物的感人故事流传开来,有少妇干脆称呼宠物“幺儿”,甚至同食共眠。就我身边经历说罢。太太收养了一只幼猫,普通品种,白底黄花或黄底白花,十分机灵,我们事忙,管理比较松散,介于玩伴与宠物之间。先前居住小洋楼二层,它趁你出门换鞋,假装闭目悠闲舔爪子,门开了,你稍有松懈,它嗖一声先你已经窜出门,顺着楼梯跳跃不见了,根本不听呼唤。它又找到一条从厨房窗户跳到树上,沿树而下,溜之大吉。它甚至会出门拿耗子回来。常常看见它在楼下草丛中打滚,知道它需要沾地气,也就由着它,三天两天,它饿了就会回来的,回来在门口细声叫,开门蹲在脚下,知道要被洗澡。更有一次听见楼下猫叫,情急之下它撞破窗户玻璃出逃。太太说它是公猫,楼下猫叫春,它禁受不起。后来搬家上十五楼,我以为猫咪沾不了地气,啃食不到青草会出问题,提议送给别人。太太终究不舍。果然,上了十五楼,猫咪再也不能出门,跑出门去也只能在楼厅打转,它找不到下楼的路了。它似乎明白自己的处境,变得十分驯顺,整日依偎着人。都以为它终于安于宠物了,忽一夜听见厨房爆响,传出一声惨叫。赶紧起身开灯查看,一切正常,只是猫咪不见了,厨房窗户开着。厨房外面是一个竖井,直通地面,而地面是封闭的。我和太太面面相觑,似乎明白了什么。聪明的猫咪终于忍受不了,营造出这个机会,逃出去了。它终究是大自然的生灵,生而自由。十五楼,猫咪能活下来吗?都说猫有九条命。第二天早晨,我用望远镜探勘竖井地面,没见猫咪的踪影,怀着万一的希望,我们挨楼层呼唤找寻,找到九楼,听到微弱的应声,在过道门后消防栓边上发现了它,正簌簌发抖。原来它跃出厨房窗户,撞破竖井对面九楼的厨房窗户玻璃,躲到人家床下,待那户人家查看无果,天明开门时它悄悄溜出去,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经过这件事,猫咪惊魂甫定,开始便血。给兽医看了,说是结石,开了药,嘱咐喂食蔬菜,不能吃猫粮了。不久,便血止住,猫咪安静了不少。正逢成都外侄女结婚,我们必须出席。给猫咪准备了三天食水,嘱咐它乖乖在家等待,三天就回来。于是关闭门窗离开。三天后我们准时回家,开门一看,客厅无事,角落里的食水原封不动,卧室却天下大乱,被子床单凌乱不堪,满床血迹斑斑。太太唤了半天它也没有应答,正狐疑间,它歪歪倒倒不知从哪里出来,走到太太脚下,微弱叫唤,挨挨擦擦。太太心疼抱起它,不停亲吻它。当天半夜,猫咪从太太身边起来,在她耳边轻轻呼唤。太太醒了,跟随它走到厕所,打开灯,猫咪在太太脚边躺下,伸展身体,舒适地闭上眼睛,渐渐僵硬。

有虫伴的岁月见证了人成长为万物灵长,人生就此明白生命的真谛,也滋生万物灵长的横蛮,初步有了恻隐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