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铸就了我们命运的老师
文/刘林海
前几日有中学同学在微信中发来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四十多年前的师生大合照。照片中,前排正襟危坐的十多位老师,个个衣衫陈旧,面容瘦削。我辨识着这些绝大多数已经作古的老师,努力地回忆着他们各自的容貌与特点,那些逝去的情景,渐渐地就在脑海里复活起来。
我上中学的时候,正是“以学为主,兼学别样”的教育年代。尽管学生在概念上仍以学习书本知识为主,但有了张铁生和黄帅诸人的楷模示范,死读书、读死书的行为已被全社会唾弃。学生们对老师的评价,只在乎谁能领着大家在广阔天地里以劳动为名玩得开心,谁有能力组织起别开生面的文艺娱乐活动。那阵子学校的老师有两种身份:一是公办教师,每个月可以领着让乡下人羡慕的固定工资;一是民办教师,由原籍所在的生产队比照社员记工分。在学生们的眼里,公办教师一般老态古板、暮气沉沉,而民办教师却大多年轻帅气,活力满满。相较之下,民办教师更受学生们待见。
因为学工学农属于政治正确的标杆,各学校都办了诸如养猪场、铁匠铺、种子站等教学实践机构。我们学校也开了一间醋坊。因为不太在乎成本,原料真米实粬,校办醋场酿出的醋一度成为方圆几十里的驰名产品。经营醋坊的是一个被剥夺了站讲台权利的老师,姓黄,据说毕业于北京大学,是全县教师队伍中学历最显赫的人。因为犯了错误,学校把他的用武之地局限在那散发着浓浓酸腐味的醋坊。某一个周日,我没有回家,在空旷的校园里溜达时,不经意间闯进了醋坊。黄老师正佝偻着腰筛醋糟,见我进来,呵呵笑着问这学生咋不回家。因为我知道黄老师是戴罪之身,便故意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未做回答。见黄老师身旁放着一本《水浒传》,我遂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问他能不能跟我讲讲水浒里最精彩的故事。那时候正值全民评水浒批宋江,学生们也常断章取义地学些内容,只不过最感兴趣的还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的那段演义。黄老师直起腰身,定定地看了我一阵,仿佛要从我的神色中洞悉我的真实心理。良久,他用商量的口吻说:“我给你讲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吧。”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他当时开首的第一句:“话说大宋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被高太尉陷害,发配沧州牢城...” 那一天,堪称我少年时代最难忘的一次入迷情形。黄老师讲书的时候,脸上透着丰富的表情,情不自禁时连手足都舞动起来。那大半天的功夫,我似乎完全置身于一个古老的英雄时代。黄老师讲完书,对意犹未尽的我说了一句多年后我才完全理解的话:“你要爱上了看书,你就会活得很快活。” 和黄老师的那次交集,我没敢告诉别人,但黄老师的精彩形象,却像烙铁烙在我的脑海深处。其后我也借来了一本《水浒》,翻来覆去地看了若干遍,以至于把一百单八将的绰号、星宿、主要事迹,背得滚瓜烂熟。毫不夸张地说,是黄老师为我的人生种下了热爱文学的种子。

我自此喜欢上了读书。可惜那时候大多数的文学作品都被定性为毒草。想满足阅读欲望,只能使尽解数去讨好有门道的人。饥不择食中,只要是印刷品,我一律兼收并蓄。阅读的兴趣,自然就令我喜欢语文课。可遗憾的是,教我们语文的老师是个二十来岁的民办教师,是学校驻地一个村支书的侄子,原先学校一个女老师休产假时临时抽来补缺,后来仗着背景留下来,他的教学水平当然不敢恭维。记得我们有一节课文叙述生产队喜获粮食大丰收,其中一句“亩产一举达到两石”,“石”后标有拼音“dan”。但那个老师念拼音时,拖着腔念罢“d...an...”这两个声母和韵母时,顿了半晌,却清晰地喊出“shi”音。又不无自负地告诫同学们,说这个读音是汉语拼音中的例外,大家一定要牢牢记下。学到一篇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的文章,文中写到“红军战士怀里的粮袋已是干瘪瘪的”,那个老师念到“已是干...”时,哑了口,却在瞬间走下讲台,堂而皇之地在教室门外吐了一口痰,返回身即从下一句开始念起来。不难想象,当年基于这样的教学水平,积聚于我们认知中的谬误何其多。说来可笑,“千里迢(zhao)迢(zhao)”“赤裸(kue)裸(kue)” 等等的读法,我一直到上了大学时才纠正过来。
我上高中那一年,转学到另一所完全中学。其时,令国人振奋的高考制度恢复了。为了应试,学校开始分文理科。因为对语文的偏好,我就选择了文科。给我们教语文的老师仍是个民办教师,水平自然平平。某次他讲聊斋中《狼》一文时,对结语“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解释为:“禽兽的狡猾无穷无尽,千万不敢开玩笑。” 我那时年岁已长了一些,就大胆举手说老师你讲错了,意思正好相反。那老师涨红了脸,半晌气呼呼地说:“就你娃能,要不你站在讲台上来。” 年少气盛的我后来就常常逃语文课以示抗议。所幸后来学校为我们班换了一个姓段的语文老师。段老师水平甚是了得,与前任老师对比之下,让我们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他常在课堂上和同学们讨论,启发大家举一反三掌握要领。而最让我钦佩的,是段老师严谨的治学态度。他在讲解李贺《老夫采玉歌》时,让同学们对其中的“夜雨同头食蓁子”一句中的“同头”作出解释。我见无人应答,便自作聪明地举手说:“可能是指老夫妻二人头靠头,一同吃蓁子吧。” 段老师笑了笑,说这首诗里前后没有提到老夫的妻子,但又坦言他也想不明白“同头”是啥意思。到了第二周,段老师说他针对上节课的疑问,周日专门骑车去了十里路外另一所学校,跟一个很有造诣的语文老师交流,才知道我们的教材里出现了印刷错误,那原本的内容是“夜雨冈头食蓁子”。这件事让我对望文生义一词有了深刻的感悟,也越发地尊敬起段老师。考上大学那年,我一直认为高考中的语文成绩,相当一部分功劳应当归于段老师。
我那年的高考,数学成绩竟也未拖后腿,这亦应感激教我们数学的郑老师。郑老师是“文革”前的大学生,他最值得称道的是那寓教于乐的教学方式。他给我们讲函数时,聊了一个小故事,说有个酸秀才常被老婆欺负,后来发奋读书考举人,最后高中,又当了县令,不想老婆仍欺负他。他质问老婆:“当年我是黑斑颡(意指落魄之人),你欺负我倒也罢了。如今我贵为县令,你怎么还敢在我面前撒野。” 老婆笑了笑说:“你当初是黑斑颡、我就是黑斑颡的婆娘。你如今是县令,我就是县令的太太。你高我也高,有甚不合式的?” 郑老师说这夫妻二人的关系就是函数关系,县令是自变量,老婆是从变量。自变量发生变化时,从变量亦发生变化。一阵哄堂大笑后,函数的概念便深深嵌合在同学们的思维里。
当年还有个教物理的刘老师,我没有听过他的课,但却知道他在学校留下的好多趣闻。传言他某次讲摩擦时,为了表明摩擦无处不有,站在讲台上抽掉了自己腰间的皮带,任由外裤脱落,露出了依然齐整的衬裤。然后坦然地说人们用皮带系裤子靠的就是摩擦,若无摩擦,那就得在每个人肚子上楔上一个木橛子挂住裤子。有一次上课铃声刚响起,刘老师急匆匆从教室外面奔进来,以致于在讲台前收脚不住,直挺挺匍匐于讲台上。当学生们大惊失色之际,刘老师却缓缓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平静地说:“同学们,今天我就从刚才的跌倒说起,我们学习新的内容—惯性。”多少年以后,想起当年被同学们传作笑话的这些花絮,怎能不从心底钦服这位可亲可敬的物理老师。我甚至有时想,若彼时我有幸做了刘老师的学生,或许今时也是一个理工男。
岁月无情,当年的风风雨雨如今尽皆化作记忆。不可否认,我们曾被时代耽误过,但我们亦被时代垂青过。感念那些不称职的老师,他们也是被时代戏弄的人。而想起那些不辱使命的园丁,纵使身处逆境,却仍是坚强地用柔弱肩头扛起信念,怎一个感激了得!我们的命运因他们而改变,他们永远值得我们怀念!
刘林海
二零二四年八月二十七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