晤 雨
文/池莉
酷暑季节,
三伏天,
一连多日的太阳
都是炽热白亮,
路上冒烟,
土地龟裂,
我开始祈求福佑:
来吧雨,来吧雨。
日复一日,
这种默默的祈祷好似
生命的节奏和歌吟,
一遍遍
重复与循环。
这一天下午,
我出门收回晾晒的衣物,
高举双手,
从晾晒绳上取衣物的同时,
我的祈求
依然在无声地重复。
忽然,
一滴雨,
一滴明晰的、
圆圆的、大大的雨珠子,
不偏不倚
滴在了我的指头上。
雨的凉意,
从我的指尖,
闪电一般掠过我的身体,
顿时掠走了
多日的炎热,
答复了我内心的祈求,
我真是惊喜万分。
穹隆如此高远,
天空如此广袤,
这第一滴雨,
是怎么从飘动的雨云里,
准确落上我的指尖呢?
这是一个奇迹。
或者说,
我宁愿把这第一滴雨
当作一个奇迹。
我赶紧跑回家,
进门就满脸喜色地
向家人宣布:
“下雨了!”
没有人
相信真的下雨了。
大家似乎不太在意我
喜滋滋的宣称,
似乎也理解和体谅
一个人在连日的
炎热干燥中产生对雨的
憧憬和幻觉。
我自己
依然喜滋滋的。
我立在门口,
望着外面,
心里的祈求继续
悄悄歌吟。
静静的一刻过去了。
雨的声音来了,
十分响亮和明确的来了。
凉爽的雨幕就像是
我召唤而来的精灵,
真实地由远及近,
终于全面展现。
你怎么知道下雨了?
大家看我一眼的神态,
分明是这样问我,
致使我十分得意。
我笑而不答。
我要为那第一滴
敲醒我的雨珠保密,
为我自己对雨的
祈求和呼应保密。
我和家人跑到雨中,
尽情淋雨,踩水,
顽皮孩童一般,
是难得的调皮和兴奋。
我深信,
普天之下,
一定不会是我
一个人接受上天的恩赐,
第一滴雨
不仅仅只给我一个人。
然而,
我也深信,
更重要的还有个人情怀,
你得对于大自然保持
你的敏感和呼应,
你得怀有一份
眷恋与共生的真心,
去接受与发现
那第一滴雨,
才会获得
真真的清凉与感激。
人们现在是
越来越依赖机器了。
冬夏是空调机的;
眼睛是电视机的;
双手是电脑的;
双腿是小车的。
过多地依赖机器
使得人类是这样懒惰,
苍白乏力,
无聊和无趣。
同样还是雨,
也有下得山呼海啸,
泛滥成灾的。
武汉夏季的雨,
的确是我这半辈子
在其他地方
没有见过的暴烈。
那是一种
没日没夜没头没脑的猛抽,
气势惊人,
打得天下万物
东倒西歪千疮百孔。
电也忽然停了。
惊雷横空出世,
偏偏滚到你脚下炸响,
同时一道耀眼强光
吞噬你的全部视觉,
我胆战心惊。
每次在这样的雨中,
我都是胆战心惊。
我关紧门窗,
坐在昏暗阴晦的屋子里,
透过窗户玻璃与大雨面对,
脑子一片空茫,
惟有肃穆的敬畏。
我总是觉得
这样的暴雨完全是
脱缰野马,
似乎
正在带来更可怕的事物。
什么更可怕的事物呢?
我却不知。
我无法知道,
无法猜度,
甚至无法想象,
我只有敬畏。
正是这种
神秘莫测的暴雨,
让我一再地经历
害怕和敬畏:
作为一个人,
不管你是谁,
都不要没有惧怕,
都不要过分嚣张,
你不过就是一个大有局限的
肉身凡胎而已!
雨就是这样的
一种自然的奇迹:
一边灌溉我们,
一边淹没我们:
一面润物无声,
一面雷霆万钧;
有时候是天堂,
有时候是地狱。
多少次,
面对雨,
我直接地经历着
升华与坠落,
愉悦与恐惧,
安详与躁动,
感恩与畏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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