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醒来
(辽宁)周士君
芳菲是赵永富夫妇的独生女,她从小就生得乖巧伶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七岁上学了,在同届两个班级九十多名同学中,学习-总是名列前茅。上三年级时,书琴棋画,无师自通,她学唱流行歌曲,听两遍就会,自己拉着二胡伴奏,自己演唱,歌喉婉转、悦耳清脆,就像听巧舌的百灵鸟在歌唱,听到她的歌声尤如听到天籁之音,有一种美的享受。
初中毕业那年她17岁,俨然是一个大姑娘了,美丽的鸭蛋脸,桃花粉面,一双大眼睛,楚楚动人,有法国漂亮女郎一样又高又长的鼻梁,皮肤白皙,颀长身段,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如出水芙蓉。
中学时一直是县级“三好学生”,初中升高中,上级只给芳菲念书那个中学一名“保送生”名额,学校领导,班、科任老师全都同意“保送”芳菲升入县重点高中,“保送生”非她莫属。
她初中毕业那年,正赶上一九六二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阶级斗争处在十分尖锐阶段。报考高中时,按上级有关规定,学校必须对学生家庭状况进行考核,结果认定,芳菲的爷爷是戴帽地主分子,被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亲叔叔在县城三中任过副校长,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更糟糕的是,亲姑夫是国民党军队的中将,随老蒋逃往台湾,时任驻金门炮兵司令。
如此社会关系和背景,在那个年代是可想而知,芳菲非但没被"保送”升高中,就连考上的高中,也被刷了下来。
初中毕业后,带着彷徨和惆怅的心绪,回到家乡参加农业生产劳动。这样一个天才少女,竟由于历史造成的原因,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满腹才华不能施展,像一块金子埋入土中。
在生产队劳动,芳菲也是一把好手,她特别要强,她吃苦耐劳,风里来,雨里去,忙铲忙割时,都能出满勤。那年月,农家女儿都得学做针线活儿,她一看就会,并且触类旁通。样样家务活,拿得起,放得下,用当时老百姓的话来说,下得厨房,上得厅堂,是十里八村闻名的贤惠淑女。同时她也成了很多未婚男青年的梦中情人,追求、崇拜偶像。
常言说,一家女,百家问,芳菲刚过二十岁,登门求亲说媒的趋之若鹜,对此,不但芳菲都无动于衷,父母也没有让她过早出嫁的意愿。
时间到了一九六六年,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烈火燃烧起来了。第二年,造反派在全国夺了权。
赵永富平时喜欢看些古书,像“四大名著”,《聊斋志异》《三侠五义》《杨家将》《包公案》等,并常在生产队讲给社员们听,大家也非常爱听他讲书,因此惹下了祸端。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因为赵永富是地主成分,被造反派抓住了把柄,当作复辟资本主义典型,说他讲的那些东西是美化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宣扬封资修那套,是用反动的腐朽思想,为被打倒的地主阶级招魂,为复辟资本主义鸣罗开道,腐蚀毒害麻痹人民群众,用心何其毒也?
于是把他作为重点批斗对象,大会批,小会斗,戴高帽,游大街。白天在生产队劳动一天,夜晚去清扫大街,刨井沿冰,给生产队扒线麻,起猪圈粪,给军烈属挑水等,每天一直干到深夜,当然都是不给报酬的。
这些活儿干完,暂时没别的活干了,造反派们让地主富农们在雪地里来回打滚,必须要快滚,有红卫兵监督、指挥,说这是做"战备训练动作”,把赵永富作为重点监督对象。
年近六旬的赵永富,怎能扛得起这般折腾,半月后,他的身体日见消瘦,精神恍惚,彻夜难眠,不停咳嗽,难以招架,每天吃镇痛片挺着。
赵家人蒙在鼓里,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平素为人和气,朴实,忠厚,从不得罪任何人,乡里乡亲,穷的可交,富的可维,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到场帮忙,屯里很多家地主,怎么偏偏批斗我家格外狠?讲讲古书,不过就是为了大家消遣而已,何谈反动?不至于无限上纲上线,反复整个没完没了,两位老人百思不得其解……
村里有个好保媒牵线的,人送外号快嘴王婆。这天,她突然造访赵家,进屋先寒喧几句,话锋突然一转,直奔主题说:“哥、嫂,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恭喜你们呐!这回可攀上高枝儿了,受革委会孙主任夫妻俩之托,我前来贵府给你家芳菲说亲,男方是咱们大队孙主任的宝贝儿子孙晓虎……〞
赵家人一听孙主任,孙晓虎父子的名字,脑袋立刻嗡的一下,像炸裂了似的,简直蒙圈了!
说起这个孙主任,大号叫孙尚达,在屯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就是大队革委会新上任不久的孙主任,外号叫"孙二炮”,(其父外号“孙大炮,”解放前当过土匪头子,拉过绺子,报号“江东好”)多年来“孙二炮”在屯中横着走,自我标榜,“头等大爷孙尚达,想要干啥就干啥”!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一霸。脚踢过敬老院(欺负老人),拳打过幼儿园(欺负小孩),踹过寡妇门,挖过绝户坟。贼横,什么缺德事都干,一般人不敢惹他。这小子头顶上长疖子,脚底下冒脓,一坏到底。
他有一个闹心的儿子,比芳菲大八岁,叫孙晓虎,早该娶媳妇儿了,就是没人给。背地里屯里人们都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说他家根基不好,祖上有人当过胡子,缺德作损,伤天害理,这是报应。
孙晓虎不学无术,其貌不扬,长的猴头巴像,一米五三的个,不但斜楞眼,还歪脖带口吃,说话拖堆,着急时憋的直翻白眼,大脖筋胀的又粗又红,还有点“欠火”。他不但像貌丑陋,还整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
“快嘴王”凭她三寸不乱之舌,没等芳菲他们开口说话,就急忙白话上了,那个什么,听说杏山镇那儿有个专治斜楞眼的大夫,针灸那是一绝,一礼拜就能治好,去根,孙主任马上就要领他去治;至于歪脖带口吃,孙主任也说了,过些天就托造反派哥们,把他送到松花江地区音乐学校,学拉小提琴,带学男高音,等学好了,他自己拉小提琴伴奏,自己引吭高歌,登台演出,就看不出歪脖,也听不出磕巴来了,我看那孩子从小就有音乐细胞。再说了,孙主任手眼通天,认识上边好多造反派头头,有个造反派头头现在就当了县革委会第一副主任,权可大了,在他拉帮下,以后孙主任还能飞黄腾达呢!孙主任说了,芳菲过了门,就给安排到学校教学。你们和孙主任轧亲家了,还能让你家吃亏?保你家往后再不会受欺负了,有孙主任罩着,谁敢动你家人一根毫毛?就这么着吧,你们好好核计核计,七天之后,我听你们信。哈哈哈。”
向来花言巧语的“快嘴王”,说的天花乱坠,信誓旦旦,说罢,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芳菲一家人,半天才缓过神来,细一琢磨,才弄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赵永富被批挨整,一切都是“孙二炮”从中作的梗,设下的套,强加给他“莫须有”罪名,其目的是奔芳菲来的,以此逼迫芳菲一家就范。
王媒婆走后的七天里,大队有五天都召开批斗会,由孙主任主持,对伯父斗的最狠,喷气式飞机,苏秦背剑,脸上泼墨水,剃鬼头,站高凳大猫腰,撅屁股栽葱……反正文革时期的祸害人的办法,都使用上了。有两天没开批斗会,一天是孙主任到外地学习交流批斗牛鬼蛇神经验,另一天是孙主任正在春风得意时,忘乎所以,和全公社各大队革委会主任等孤朋狗友约好,庆贺他们夺权成功,用公款胡吃海喝玩乐一天,弹冠相庆。
本来就即将崩溃的赵永富,经这几天的非人折磨,雪上加霜,承受不了了,他便产生了轻生念头,开始寻思自己如何去死,或跳井,或上吊,或割腕,或喝药……总之一死了之!
这天晚上,芳菲爸爸认为芳菲已经入睡,他向老伴儿交待了遗嘱,赵永富夫妇两人手拉着手,老纵横泪,他有气无力地说:“可怜咱们的好闺女,命苦啊,我哪辈子造下大孽了,摊上这事,咱们孩子怎能能嫁给他一个残次品儿子,我们也不能硬逼孩子往火坑里跳啊!我死后,你领着芳菲马上逃离这里,远走高飞,投奔江北(松花江北)芳菲她老舅那里去,有他们关照,你们娘俩相依为命,咱们来世再见吧……”老伴儿泣不成声,说:“芳菲他爹,咱说啥也不能死啊!总会有出头之日那天!”
说罢,夫妻俩抱头痛哭。赵家两位老人的话,被芳菲听的一清二楚,为了救父亲,她心一横,决心嫁给孙晓虎。怕父母伤心,尽量控制情绪,爽快坦然、心平气和地说:“爸妈,二老不必难过和悲伤,咋地还不是一辈子,眼下,我只有嫁给“孙二炮”儿子孙晓虎这条路,咱们才能好好活着,放心吧,我决不让二老再受委曲,遭大罪了。明天“快嘴王”来,我亲自答应他。”说罢,三人抱作一团,泪如雨下……
芳菲的话,句句如同尖刀剜着父母的心一般……
距上次“快嘴王”来赵家正好第八天头上,她如期而至,这次芳菲干脆亲自和她摊了牌,说我同意嫁给孙晓虎。一听这话,把个“快嘴王”差点乐喷了,直蹦高!连说:“好好好,这就对了嘛,我这就回去向孙主任报喜去!”
一时间,孙赵两家这桩婚事,成了我们屯的爆炸新闻,热门话题,群众背后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多有贬义,简而言之,认为芳菲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芳菲凭她的才华横溢和特有魅力,本应有真挚的感情和心爱的情侣,相互陪伴,才能品味出婚姻和爱情的真正价值、美好意义的存在,但在残苦的社会现实面前,她的精神世界和心灵上却留下了无尽的伤痕和遗憾,无异于做了一场噩梦!
自打芳菲离开赵家,到了孙家,赵永富夫妇整天以泪洗面。....…
孙主任并没食言,芳菲结婚后不到三个月,正好学校缺一名五年级语文老师,孙主任在屯里一手遮天,安排个人教学,还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就安排芳菲去学校教上了学。赵永富从此再也没被批斗过。
芳菲在孙家,整日眼泪泡着心,心里流着血,然而,每次回娘家看父母,为使二老省心,不难过,总佯装高兴,若无其事的样子。
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早一天抱孙子的“孙二炮”老婆,看儿子结婚已一年有余,还不见儿媳妇儿有动静,抓心挠肝,很着急。
文中暗表,芳菲有一位和她“多个脑袋差个姓〞的闺蜜,这个闺蜜的爷爷的爷爷,是清朝皇宫御医,祖传老中医,都有很多鲜为人知的秘方,闺蜜的爷爷手里就有一个成方子,是吃了专使女人不怀孕的药,芳菲的闺蜜受芳菲请托,撒谎跟爷爷哀求说,外地有个远房舅妈已经有七个孩子,不想再多生了,要用避孕药节育,这位中医爷爷实在拗不过孙女,配了一副药,嘱咐再三,要绝对保密,不能外传。芳菲的闺蜜把这药及时交给了芳菲,果然十分灵验,吃一副管一年,芳菲每年吃一副,所以才没有怀孕。
另外还有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就是孙晓虎十来岁那时很淘气,撩拨生产队毛驴子,拽毛驴尾巴玩,被公驴狠狠地弹了一脚,正中他命根子上,差点没丧命,留下了后遗症,导至男性不育。
盛夏的一天是周日,天气炎热,“孙二炮”老婆带着儿子孙晓虎回外屯娘家去随礼。“孙二炮”在外边又喝的个酩酊大醉,回家来,正好看见芳菲躺在西屋床上休息,穿的很单薄,柔软娇美的身姿,粉红的面容,使他兽性大发,早就对儿妻觊觎已久、图谋不轨的他,认为今天是天赐良机。于是恶狼扑食一样,他直奔芳菲扑去,芳菲被惊醒,大声呼救,二人撕扯博斗中,眼看“孙二炮”就要得逞时,处于孤身无助的芳菲,万念俱灰……
然而就在这紧急关头,如神兵天降,孙晓虎突然回来了!看到此情此景,他气急败坏,忽然想起他乍结婚时母亲的告诫:“记住,你的女人,任何人也不许碰,如有胆敢者,不管是谁,往死销他!”想到此,他怒不可遏,不由分说,顺手操起杵在立柜跟前的一根大擀面杖,照着“孙二炮”后脑勺,就是几下猛击,当时“孙二炮”还不知咋回事呐,就伸腿瞪眼,瘫软在地,成了植物人……
孙晓虎因故意伤害罪,被以法判处五年有期徒刑,在阿城监狱劳动改造。即将刑满释放前的一个月,一次在山上用炸药爆破石头时,不慎把他砸个脑浆崩裂,一命呜呼!
孙家两次变故,家境彻底败落,一败涂地,昔日门前车水马龙,如今门可罗雀。是天意,还是机缘巧合?是偶然,还是必然?不得而知,不管是啥吧,冥冥之中,无疑是成全了芳菲。为她脱离樊笼敞开了大门。
时间到了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了,本村有个芳菲中小学时的同学,名叫程志高,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上学读书时两人就很要好,学习上共同探讨知识,互相请教学习方法,结下了深厚友谊。当年志高也因家庭出身问题,初中毕业后,不能继续读书,回乡参加劳动,三十刚出头,尚未娶妻。人长得威武、英俊、标致,一表人才。他在生产队边劳动,边学习,卧薪尝胆,刻苦钻研,发奋读书,准备将来一旦有机会报效祖国。
一九七八年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民办教师,和芳菲同一在一个学校教书。惺惺相惜,日久天长,相互产生爱慕之情。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之时,常相邀出去散步,谈工作,谈理想,谈人生,日久生情,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程志高的出现,芳菲喜出望外,精神大振,抚平了芳菲多年的心灵创伤。
一九七八年国庆节期间,二人步入了婚姻殿堂。
由于两人在教育事业上默默地做着贡献,一心扑在教书育人上,工作成绩突出,经组织部门严格考核,夫妻二人双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通过进修,参加成人高考,取得本科文凭;又通过统一考试,转入国家正式教师。根据工作需要,志高被调入镇教育办任主要领导,芳菲也晋升为镇中心小学校长,他们都是教育事业的骨干力量。
结婚后几年后,芳菲生了个“龙凤胎”,一双儿女,聪明伶俐,两家皆大欢喜。后来两个孩子双双考上了“985”大学,读到博士生,毕业后均在国家重点科研部门工作。
芳菲与志高,以他们绵薄之力,报效祖国,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他们如愿以偿了,心里乐开了花。
改革开放后,赵永富彻底摆脱了精神枷锁束缚,扬眉吐气,焕发了青春般的活力,他和老伴儿以98岁高龄谢世。
芳菲与志高现在已年过八秩,退休后移居在北京的儿女那里,住在海淀区高档住宅小区,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