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出征
2020年2月29日下午,他离开了沟庙,望着熟悉的村庄,他想起四年前的3月1日来村那个上午之前的事。
那时,他悠闲着,憧憬更加悠闲地退居二线的生活。自我介绍一下:傅正杰,五十二岁,三川县旅游局副科级干部,没实职,最早组织部下文说是局长助理,三年没过,又下文取消助理职务。别人叫他“傅局长,”实际上连副局长都不是。他没有具体负责的工作,一会儿抓作风纪律整顿,让他抓考勤;一会儿城市文明创建,他带人上街执勤;一会儿又负责局里的文体活动,在别人眼里是个干虚事的边缘人。闲时,养养花,下下棋,县盆景协会会长,县篮协副会长。下班,常有几个好友约着打篮球。
人生就这么回事,再有三年就可以退居二线,退出工作的舞台,他在窃喜。
手机上看《今日头条》,时间一长,两眼发涩,他揉揉眼,快十二点了,准备打道回府。
局办公室的小娜敲着门说,王局长叫你去一趟。
王局长名王发兴,去年从乡党委副书记调到旅游局做一把手。大高个,大背头,派头十足。他这人不但对为官之道上心,也喜欢舞文弄墨,出过两本书。
正杰见王局的门是虚掩着,一敲便推门进去。
“坐,坐。”王局伸出一只手指向沙发,另一只手梳理着稍显稀疏的头发。他在高背沙发上享受着葛优躺。
正杰挪了挪位置,因为老板桌醒目的两摞新书,挡住了两个人的目光交流。
“老傅,今儿个正儿八经地给你说点事。啥事呢……这事非你莫属。”王局欲言又止,他怕正杰拒绝。
“什事?神经兮兮。”
“……扶贫的事。县里八十八个贫困村,要求都进驻扶贫干部,——现在叫驻村书记。咱单位包的是王寨乡沟庙村……去年打黑成果典型村。……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你去最合适。为人厚实,工作踏实,作风皮实……组织部张部长说,优秀的驻村第一书记,组织上要提拔重用。我觉得是个机会!”
“啥机会?对别人可能是。对我……不可能了,三年就到站了。是不是局里觉得我是个大呲角儿(指受人摆布的人),又往外撵?”
“说着说着说到萝卜地了。扶贫第一书记必须选思想觉悟高,党性强,能力强,肯吃苦,文件规定的……你说你哪条不符合?”
“王局,你也甭给我戴高帽。老父亲现在还在医院。小儿子今年初三了,学习上还需要督促……反正事不少。”
“实际困难,局里会考虑。支委会上大家都觉得你合适……真不行,再派人?”
沉默,沉默。
正杰是个党性极强的人,他打破了沉默:“给我两天时间,我把家里安排好。我的意思是‘去了,就要把活干好;去了,家里的事,家里人担,也要安排好。’”
"同志哥,这就对了,这真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王局诗兴大发。
“好!好!好!”王局连说三声好,快步上前紧握着正杰的手,“小草为你鼓掌,小鸟为你唱歌,大树为你稽首,白云为你落泪……——啊……”王局唱着优美的赞美诗,做一个样板戏里革命英雄的亮相动作。
王局说着,此时忽然有了创作灵感,他一边在稿纸上划拉着,一边说,你把你的登记表填一下,我让小娜送到驻村办。另外,你列个下乡所需物品的清单,让财务室的人员提前买好。
正杰感受不到喜悦,更觉得肩上多了一份压力和责任,是那么的沉重。
他关了电脑,锁上门,走出大院。
2016年2月底,天气乍暖还寒,早春的气息已浓起来。县城里,不少老人,仍穿着棉衣,戴着棉帽,身材臃肿,行动笨拙。爱俏的姑娘,身着薄毛衣,紧身裤,欲把大长腿、小蛮腰、前凸后翘完美展示出来,美丽冻人,又有何妨?
玉兰花绽开白色、红色的喇叭,迫不及待地宣扬着春的讯息。正杰无心去欣赏这美景,匆匆而过。
三川县正在创建“国家级卫生县城”,距离验收不足两个月。“人人有责,人人参与”,县里把创建活动当作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每个单位每天都要抽调人员上街执勤,有流动岗,有固定岗。每遇大检查,造势很重要。开会部署,群众跟进,全员参加,巡视督查,成了推进工作的致胜法宝。前些年,如有大领导要来,县城一大早就像滚锅。有好事者总结道:“扫马路,踢小摊,警察老早站路边,三川肯定来大官!”现在扰民的事少多了,彰显社会在不断进步。
执勤人员佩戴着红臂章,监视着过往行人车辆,一看到有人丢垃圾,就喊道:“罚款!罚款!”一个塑料袋被风刮到正杰脚下,他和执勤人员四目相对。“怨风,怨风!”,正杰说着拾起袋子,走了一段路,把它丟了进垃圾箱。值勤人一直盯着他拿袋子的那只手。
正杰知道,前些年帮扶都是财大气粗的单位。他们隔三岔五给村里送东西,米面、油、书包、洗衣粉,五花八门;修路、建桥、盖学校也会大包大揽。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到湖南的十八洞村,首次提出“精准扶贫”的理念。扶贫攻坚工作全面开花,多少人走出机关大院,上山下乡开展扶贫工作。旅游局单位小,又是个清水衙门,听说机构改革要合到文广新局,只有甩开膀子加油干,才能不辱使命。
正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正等绿灯,手机响了,一看是组织部小老乡郑军。郑军是在老乡会上认识的,很机灵,不到三十就当了干部科科长。
“傅局,这一批派驻的第一书记共八十八名,八十八个贫困村,一个村都不冒。你去的王寨乡沟庙村过去有点乱,扫黑除恶后,现在走向大治。这个村是王寨乡最偏远的一个村,鸡鸣三县呀!一会儿发个定位,你看看……干的好的第一书记,回来要提拔,现在形势不算紧,也不太忙……”
“谢谢!郑科长!你当个副的永远是正的,我当个正的永远是副的……这就是命。能提拔,早就提拔了!拼着干一段,真不行,你转踅转踅把我弄回来?”
“你再干不好,驴能出圪抵(不可能实现的事),再见!”
他想到医院去看看父亲,和他说说话。父亲七十有五,脾气倔,是个老党员。两月前,和搞不正之风的村干部吵架,愤怒得满脸通红,忽然瘫倒在地,他被送到医院。CT一查,医生说是脑梗,得住院融栓治疗。
三川县人习惯上午去瞧“病号,”下午去不吉利。十一点多,医院的停车场内,大车小车还不少,保安不停地吆五喝六。人们三三两两提着牛奶箱、水果袋走进住院部大楼。
闻着巴氏消毒液熟悉的味道,他来到501病房,——父亲是1号床。
房内三个床,躺着三个脑梗患者。每人至少一名亲属前来护理。空气里充斥着辣条味、韭菜味。一人放屁,全屋人遭殃。
父亲仰躺着,眯着眼,嘴里噙根未燃的烟卷。母亲坐在床尾的一把木椅上,低头打盹。
母亲感觉有人过来,睁眼一看是正杰,“下班了?”
正杰点点头,在床边坐下。
“咋又来了,不好好上班。”父亲睁开惺忪的眼睛问,烟卷沾在下唇上。
“早下班了,过了十二点了。中午吃啥饭?”正杰问。
“正英说糊涂面条做好了,一会儿送过来。”母亲说。
父亲半身不遂,但语言功能还没受损,说话基本正常。平时烟瘾大,因病戒烟后,为了求得心理安慰,常叼根不着的烟卷。父亲说,咱这一家,是先断气,后断烟。
正杰烟瘾不大,父亲说,能断就断了,吸烟有害!
“爹,我想跟二老说点事。组织派我下乡扶贫,下周一开始驻村。驻村纪律是五天四夜待在村。没关紧事,星期天才回来。”
这里上岁数的人,习惯把父亲叫爹。
平常来伺候的子女,没待多久,就被父亲催着上班,说有你妈在这儿都中,我这病得慢慢恢复。得赶紧出院,回家恢复得快。
“呆一会儿,赶快去干你的事,组织上安排的事,努力去干好。你爷、我、你,三代爷们都是党员,人家“富二代”“官二代”,咱是党员三代。入党誓词里的遵守、服从、保守,都是党员干部的责任和义务。说的话,办的事,要经得起考验,不要被人戳脊梁骨。……我从部队复员回来,干了二十多年村干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乡亲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我心里高兴!但村里还有十几户,穷呀!这次有了扶贫,——没有过的国家扶贫行动,这些户的穷根要拔掉了,难呀!”父亲思维一点不乱。
“去哪个村?”父亲问。
“沟庙村。”
“沟庙村……我年轻时拉煤在那儿歇过脚。喝口水都难呀,喝的水取自集雨水的窨井。听说,后来修了引水渠,好了。村里的房子破破烂烂……驻村扶贫,要为老百姓实实在在办点事儿……我的事,你不要分心,还有你弟弟和妹……”
你妹
父亲说话多了,口涎从嘴角溢出,母亲忙拿来纸巾擦拭。看到母亲严重佝偻的脊背,正杰眼睛发热。
两年后,父亲脑梗重发,彻底失语。
妹子送来饭,正杰给父亲喂饭。他又坐了一会儿,和父母别过,已快一点了,他往家走
一进屋就听到哗哗的电子游戏的声音,往里一瞧,上初三的小儿国盛正在电脑上玩游戏,眼睛紧盯屏幕,哈哈吼叫。
“期中考试倒退十几名,班上成了下等生。班主任打电话让家长督促孩子做好总结:试卷儿哪些地方失分了?啥原因?有些问题孩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得找家教。……”班主任语气很急,劈头盖脸把正杰训了一顿。
正杰想到班主任说的话,脸色乌云密布。“关了!期中考试的总结拿来看看。游戏人生,玩物丧志!”他直着嗓子吼着。
国盛低着头,快步出去,骑上电动车去学了。
妻子小静从厨房出来,说道:“真赶嘴,吃个现成饭就算了,还吃了炸药,满屋都是吼声!”
“你有本事,你来管管你孩子的学习?”
“我没你读书多,教育孩子就是爷们的事。为什常言说‘子不教,父子之过’?”
“就你能……”
中年夫妻好拌嘴。每件事都要见个高低,从各个角度证明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互相耗着,缺少了年轻时的激情,容易出现中年危机。
正杰胡乱吃了几口,说去单位上班。
“真积极,弄个模范当当?”
“当个模范算啥!我要驻村,当第一书记!”正杰说着拂袖而出。
妻子姓沈名小静,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鼻凹密布雀斑。冬棉夏单啥衣裳她穿在身上,都显得合身得体。五十多的人,身材没有走样。她说话有板有眼,每句话都有搁的地方,自小村里说她是个“小大人”。高中毕业,她接了患有严重心脏病父亲的班,成了一名渠道管理员。
平时上班就不忙,去年退休更闲了。她能干,可以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周全;衣食住行亲朋添礼,事事趁心。一家人衣服啥时候,都是干干净净。老人的生日,她精心筹办;老人身体,她时时挂念。在弟妹眼里,她是好妯娌,在父母眼里,她是好媳妇。
下午,几个好姐妹邀请她去滨河公园看连翘,说花已灿黄,很好看的。她说去不了,家里来客了。其实她有活干。她把正杰脱下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定时让它嗡嗡转着,又把地板拖得映出了人影,这才出门往量贩走去。
她心想,正杰年龄大,又有腰伤;他不会做饭,吃不好喝不好,下去是个受症事。晚上说说,让别人去吧……
她买了半只烧鸡,十元鸡胗,回家烙了两个油旋子。
餐桌上,早早摆上两荤两素四道菜,素菜一盘爆炒青椒,一盘醋溜白菜。锅里白米银耳汤,溢出清香。
正杰回家,一瞧餐桌,说,今天破费了,不想过光景了!
小静听到他回来了,就端来馍和汤。
“你那骨质增生,越来越重,下乡能不能顶下来?
“老毛病,六七年了。坐的时间长了,歇一会儿就没事,我也不是纸糊的。”
“饭不会做,吃不上喝不上,给别人没扶起来,自己先倒下。”
“不至于吧,熬个汤,下碗面,我能对付。活人能叫尿憋死,不行,到乡街买着吃。村里自己种点儿菜,纯绿色食品;空气新鲜,天然氧吧,好着哪!”
两人边吃边说,都心平气和。
正杰在看CBA篮球赛。小静涮洗完毕,在正杰旁边坐下。他移过去,揽着小静,让她的头靠在他肩上。
“父亲的病,家里的事,往后你多操心了……”
“我能做好,你不用分心。”
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星期日早上七点多,正杰还赖在床上。手机响了,他一看,是财务科的小玲打来的。
“傅局,今上午有空,一块儿去把下乡的物品买一下?”
“买啥?我也不清楚。——平时连厨房都不进,吃的都是现成饭。”
“你真有福,嫂子真是贤妻良母。”小玲哈哈笑着说。
“你嫂子说自己是四员一母。”
“四员?”
“卫生员,服务员,保育员,饲养员。”
“哈——!一会儿,我发个购买清单给你。”
“不用了,八点半我联系你。”
“好嘞!”
过了二十多分钟,手机“嘟"响了一声。物品清单发过来了,有:炒锅一,蒸锅一,电饼铛一,电磁炉一,褥子一,被子二,枕头一,枕巾一,床单一,桌子一,文件柜一,办公桌一,复印纸四盒,米一袋,面一袋。
小物件还有:脸盆一,盒架一,香皂一,毛巾二,晾衣架四,碗四,筷一把,油一壶,醋一壶,盐二包,酱油一包,调和面一包,记事本一,水笔五。
附说明:床,村里有。
正杰看完,回复:再加一把铁锹,一把镢头。
这些是他驻村的启动物资,用完后自己掏腰包再购买,好比买新车,商家往车里加点油,能让车跑到加油站即可。
八点半,小玲开车到正杰家附近的新时代广场,打电话让正杰过去。
街上的商店,书写店名的门匾,近半年一直都在换,换成了酱红色的底色,统一的标准隶书,电脑版的,目的是为了整齐划一。这些脸面活,县里是举债干的。城投公司的成立,地方债务就像滚雪球越来越大。
好多生意并不景气,网购多起来,快递小哥在大街上忙碌穿梭。穷地方饭店多,开一批,倒一批,又开一批……但是,一些有特色的地方小吃,始终屹立不倒。
星期天,量贩里付款机前,上帝们排起了长队……
周一九点多,停在局院里的塞得满当当的面包车,整装待发。小静拎个提兜,匆匆地走进大门,正杰满是疑惑:没说送行啊!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翟柏坡,微信名般若,洛宁县第二实验中学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思客》签约作者。百余篇作品见于《奔流》《牡丹》《洛阳日报》和微信平台,文集《我爱我士》由中国文化出版社推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