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之交
文/吉日莲花
一
2024年8月23号，晚上十点多钟了，孩子的父亲忽然给她打来电话——
“戴一娘过世了……”
“什么？戴一娘过世了？”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戴一娘怎么突然间就过世了？
“是的，我也感觉好奇怪？前几天还好好的，看她也正常的很……”
“是的是的，这一次回家，感觉她一切还好，我出来的前一天，我们还在一起玩过，还说了话——傍晚时分，她还要我去她家玩，没过多久下雨了，我就没去了。第二天，我又出来打工了，想不到才过几天，她忽然间就过世了……”
“是啊，是啊，做人就像做梦一样，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没了……”
二
戴一娘，和她生活在同一个院子，论辈份，她叫她堂婶娘。虽然已经80多岁了，可戴一娘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身板轻巧、单薄、消瘦，头发花白，虽然80多岁了，可是一点都看不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在她的印象中：戴一娘一直都很能干，虽然看起来很消瘦，可是她走路轻轻巧巧，动作很灵敏，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什么都能干，挖土种菜，洗衣做饭，甚至前两年还在山里砍柴火……
因为戴一娘的能干，儿子媳妇一直都享她的福：她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所有的家务都不用儿子媳妇插手，回家有现成的饭吃……
很多人都羡慕戴一娘的儿媳妇，几十岁的人了，自己都当婆婆了，却还有婆婆为他们做饭，做家务，种小菜……
戴一娘忽然间过世，她的儿子媳妇一定非常难受……
而她，心里也非常非常地难过……
因为这是一位很善良的老人，她们的交情很深，甚至可以说是忘年交的好朋友……
三
其实，她刚刚结婚的时候，戴一娘并不怎么待见她——或者也可以说，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不待见她。
她结婚的时候，除了来喝喜酒的亲戚，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甚至，连闹喜糖的小孩子都没有……
当时，她纳闷的不得了：他的家离她的家并不远，人情世俗却天壤之别——她们那里一旦有嫁娶喜事，看新娘子的人络绎不绝，大人笑瓜子，小孩闹喜糖，真是热闹的不得了！
结婚后，他们那里的人对她也不热情，与人迎面碰上，她笑容满面——别人却对她不理不睬……
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住在隔壁的他的伯父的儿媳妇，几个月了，都不和她打招呼……
刚刚结婚，所有的人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但是无论对谁，她都是笑容满面，热情地打招呼……
终于，慢慢地有人跟她说话了，慢慢地，她揭开了心底的谜底：原来她的能干而又泼辣的家婆跟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吵过架，别人根本就不敢和她说话……
她的家婆究竟有多么厉害呢？别人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她只能苦笑，虽然他们说的事她没有亲眼看见过——但是，她的家婆有多么厉害，结婚一个星期后，她就很不幸运地领教了……
天还没亮，婆婆起床了，如果她还没起床，婆婆就会“砰砰砰地”来打她的房门；婆婆整天板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把家里搞得乒乒乓乓一片响，一会儿骂鸡，一会儿骂猪，一天到晚骂声不断，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跟她有仇；她做的每一件事，婆婆都不满意，每一件事都要指责喝斥……
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再加上一个比巫婆还要厉害的婆婆，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如此厉害的婆婆，当然容不得她跟别人说话，尤其是跟她吵过架的人说话……
有一次，她跟住在隔壁的伯父的媳妇打了一声招呼，被婆婆看见了，她直接恶狠狠地凶她：“我跟她吵过架的，我不许你跟她说话！”
她跟婆婆讲道理：“你是你，我是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婆婆直接撒泼，哭爹骂娘，要死要活……
还有一次，那是2000年，她在广东打工，才300块钱一个月，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了2000多块钱——他跑到广东，想到家里孩子还小，她把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2000多块钱全部给了他……
一个月后，她因为生病辞职回家——
院子里的人对她说：“你在广东打工赚大钱了，他去了一趟广东，回来后快活的不得了，每天都去牌桌上潇洒……”
她一听，气得不得了，300块钱一个月的工资，每天加班加点十几个小时，自己省吃俭用，连一块钱一碗的米粉都舍不得吃——谁知道，他却拿着自己的血汗钱去牌桌上潇洒……
回来后，她问他：“我给你的2000多块钱呢？”
他轻飘飘地说：“才2000多块钱，你以为很多吗？我早就用完了！”
她问他：“你用在什么地方？”
他说：“我给儿子买了娃哈哈，还有……你问这些干什么呢？我哪里记得那么多呢？”
她生气道：“你把我的血汗钱拿到牌桌上潇洒快活去了？！”
“才2000多块钱，你就心疼了？”他讥讽道。
“是的，这是我的血汗钱，我当然心疼！你有本事，你给我2000多块钱呀？”
“才2000多块钱，就剜你的心了？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女人？”
她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了2000多块钱，被他轻飘飘地摔到牌桌上，还反过来讥讽她小气——
她气的吐血啊，气极之下骂了一句土话：“你娘……”
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了，婆婆哭爹喊娘，骂天骂地，最后竟和他的儿子一起把她推出屋子，关了门，逼她去跳河……
彼时已经天黑了，虽然他们住在院子中间，因为婆婆跟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吵过架，半天也没有人来劝架。
后来，还是戴一娘跑过来，一边使劲地敲门，一边质问他：“海伢子，你们吵什么呢？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她去跳河？”
她说：“我辛辛苦苦在广东打工，好不容易存了2000多块钱，他把我的钱全部输到牌桌上，我不该骂了一句娘，他们两个就把我推出屋子，逼我去跳河……”
戴一娘义正词严，大声说：“海伢子，你自己做错了事，还逼人家去跳河，有这样的天理吗？万一她真的想不通去跳河了，看你们怎么办啊？”
他们母子依然紧紧地关着门——她当然不会真的去跳河，她才不会那么傻呢！
她又跑到伯父家，伯父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对他生气地大骂了几句，他才终于开了门……
人家对她一分好，她领人家十分情，从此，她把戴一娘记在心里了！
四
她知道，婆婆跟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吵过架，在婆婆的眼里，好像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欠着她——而别人对婆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虽然，她尽量不跟婆婆吵架，但是她不可能完完全全按照婆婆的旨意去做人——婆婆是一个孤家寡人，难道她也跟这个世界绝交吗？
她的娘家虽然很穷，但是她的母亲很善良，家里只要有哪怕一点点好吃的，都会每家每户去送一点……
所以，当她种的小菜，比别人家好的时候，她也像母亲一样，院子里每一户人家都去送一点；当她打工回来，买了糖果，无论大人小孩来了，都会很大方地捧出来……
婆婆见了，对她的儿子挑拨离间：“难怪别人都说她好，把自己家里的东西全部散给人家……”
她对他说：“你妈妈是孤家寡人，难道你也跟着做孤家寡人吗？你妈妈如果有一天不在了，难道你也跟着她去死吗？你妈妈为什么跟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吵过架，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想问题的结症？一个人不要做得太绝，总要有一两个朋友吧？我们住在河边，万一我们不在家，小孩子去河边玩，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如果我们也像你妈妈那样做人，到时候连一个拉扯的人都没有啊！如果我们对别人好一点，至少别人会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拉一下吧！”
本来她这样说，只是给他讲道理，谁知道，后来还真的碰到了这样的事——
有一次下暴雨，涨洪水，婆婆在河边玩，看到河面上飘着一块木头，居然要还不到10岁的孙子去捡……
幸亏当时被戴一娘看见了，她急急忙忙阻止：“本来就涨大水，河堤都是松软的，你一个几十岁的人，居然叫这么小的孙子去捡木头，万一掉到河里怎么办？”
当她知道了这件事，对戴一娘千恩万谢，幸亏戴一娘当时及时地阻止了她的儿子去捡木头——否则，万一掉到河里，那么大的水，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她跟戴一娘的关系越来越好，越走越近，只要有好东西，她都会记着她……
理论上来说，她对人好，她送人东西，她也没想过别人回情……
其实，她对院子里每个人都好，大多数的人都会对她说句谢谢，说她人好，说她的家婆那么坏，不该遇到这么好的儿媳妇……
但是戴一娘，不但说她人好，也经常会把自己的好东西回赠给她……
有时候她都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戴一娘是长辈，但是她又推脱不了，所以她只有加倍地回赠给她，一来二往，她们的关系越来越好……
戴一娘很多次很多次，对她语重心长地说着推心置腹的话：“侄媳妇，我知道你婆婆这个人不好，不讲道理，冷酷无情——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你受了她很多的委屈！但是，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多多少少都会受点苦——我做媳妇的时候，也受了婆婆很多的气。但是一个人只要凭良心做人，老天都会看在眼里的！你跟她最多也就半辈子，她总有一天会走的，那时候你就可以挺起腰杆做人了……”
“谢谢戴一娘，我明白！”她知道，戴一娘是为她好！
这几年她在外面打工，每次只要一回家，戴一娘就会给她送小菜……
有时候，她会称两斤肉回赠给她，有时候，拿别的东西……
她心里记着戴一娘的好，而戴一娘也记着她的好……
她们成了忘年之交……
五
2024年7月28号，她回家休假，听说戴一娘的孙媳妇在坐月子，她又称了两斤肉送给戴一娘的儿媳妇……
这一次，戴一娘没给她送小菜，戴一娘好像很不安宁，三天两头来她家玩，口口声声说她太好了，说她这个堂侄媳妇比她的亲侄子还好……
听说今年涨了两次洪水，她回家的这一天正好下暴雨，农田全部被淹了。戴一娘种的小菜也被大水淹了，他们家连自己吃的小菜都不够，哪里还有小菜送她呢？
而且，戴一娘那么大年纪，她怎么可以要她回礼呢？
所以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戴一娘，您人这么好，我也只是小小意思，你不要老是挂在心上！”
后来，戴一娘对她说：“我家老坛子里还有腌的菜，你吃不吃？”
她知道戴一娘没回情，心里总觉得不舒服，她就说：“好啊，我吃！”
然后，戴一娘拿了一大碗腌菜给她，她乐呵呵地接受了，并且连声说：“这个菜好吃，这是真正的家乡味！”
戴一娘见她喜欢，没过几天，又用方便袋拿了一大袋腌菜放到她的屋子里……
什么叫做情义？
她感动的不得了，连连对戴一娘说：“我吃多了你的菜，会驼背的……”
戴一娘满心的欢喜：“不会不会，这又不是好东西，你喜欢就好！”
“感恩你的这一片心啊！”
戴一娘的状态真好，80多岁的人，做事还是那么利索，身板还是那么轻巧，一点都不像那种老态龙钟的样子……
每一次戴一娘跟她都有说不完的话，总是要她去她家里玩——如果她没去，就会来到她家，唠唠家常……
只是，这几年戴一娘的耳朵不太听见了，跟她说话有点费劲……
那一天，戴一娘忽然跟她说；“唉，我现在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也模糊了，越来越不中用了，活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没滋味了……”
她安慰她：“戴一娘，您的身体还好着呢！80多岁还有这个状态，已经很了不起了！只要生活能够自理，您活到120岁都不是问题！”
戴一娘笑：“如果真的有一天生活不能自理了，那就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了！”
她说：“您放心，您最低能活到100多岁！”
这几天正好是七月半，家家户户“接老客”……
戴一娘的状态真的好，儿子媳妇都在外面做事，家里“接老客”，供奉饭菜都是她操心，送“老客”，也是她在烧纸钱……
农历七月十五，傍晚时分，戴一娘还要她去她家里玩，没过多久下雨了，她也没去了。
第二天，她又出去打工了
她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去了一个新的地方，离家有2000多里……
谁知才过几天，儿子的父亲忽然给她打来电话——
戴一娘过世了……
想想她们之间几十年的交情，想想这一次回家，她们还在一起玩，一起说话，一起唠家常……
她的心情非常非常的沉重，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生老病死，谁也无法抗拒……
如果离家近一点，她真的应该回去送送她老人家……
可是，这份工作才上几天班，而且离家这么远，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哀悼——
“戴一娘，祝您老人家一路走好……”
（文章写于2024年8月28号晚，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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