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国的路到底有多远
作者:一愚
祖母是1971年7月无疾往生的。她一辈子历尽坎坷,但从不因苦厄而皱一下眉头,总是表现得那样从容和淡定。
她的死是自知时日的。那一年,她73岁,已进入古稀之年。我15岁,却还在村小读着小学六年级。因为我10岁得了结核病,中途休学了两年。
我的病,像磨石一样压到了全家人的心上。因为深得父亲器重,比我大10多岁的大姑家表兄,已被此病拖得奄奄一息。大姑妈是哑巴,大姑父是跛子。好不容易育有一子,却因病塌天。我的病医不医得好呢?我手上三个哥哥,1954年发大水,患痢疾无药医治死去了两个;一个姐姐,长到12岁,好端端落到池塘溺亡。远在四川的大哥,拼命往家里寄药。刚从生产队长位置上撤离下来的父亲,也慌了神。母亲经常暗自流泪。我当时虽然年龄不大,但适应不了两个落差:从干部家庭的子女,到遭批斗对象家庭的子女;从品学兼优的学生,到无药可治自我隔离的病童。每当我碰到外人怪兮兮的眼神,心里拔凉拔凉。唯有祖母从容淡定。她说:“成儿本性纯良,我家又没做什么坏事,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祖母一生笃信佛教。在那段特殊的日子,她依然藏着一尊观世音菩萨。一位还俗的尼姑,是她唯一的一位一生亲近的闺蜜。
祖母的话,实际上是一种暗示。一种无形之中,指向生门的暗示。祖母说,她从梦中知晓,有一种药,可以治好我的病。只是很难寻。这种药是藏在陈年古墓的一汪清水,滋养的一条小蛇,以及蛇身上开出的一朵荷花。父亲受到启示,从一老中医处寻到一个偏方,冬虫夏草炖肉,每天一罐子。三个月一个疗程。应该吃了一百多罐。当时冬草夏草很便宜,轮到现在就是富豪也吃不起的。祖母又说,男孩子要坚强一些,要尽量为家里分担一些忧愁。听了祖母的话,两年休学,我主动到队里挣工分。一是放牛,二是赶谷雀子。记得那年,为解决粮食短缺,队里白田改水田。一片片稻谷,黄澄澄的稻穗压低了头。引来了无数的鸟雀来吃免费的盛宴。可怜细瘦的我,敲打着一只铜锣,赶走了这群,又来了那群。暗中关注的祖母,见状,让么叔帮我做了两把土铳。土铳就地取材,取一根废弃了的农药喷雾器杆子,一端用铁锡堵实,再在靠近堵实的这端管壁钻一个小孔,绑上一炳木把就成了。使用时,先在小孔装上引信,再往铳管填充适量火药,最后用黄泥压实。抓牢木柄,指向鸟雀方向,点燃引信。轰隆一声,在蓝天之下,形成一道白色线迹。鸟雀极度惊恐,作鸟兽散。在劳动中,我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病苦。
白天挣工分。晚上到医务室打针(大哥邮回的链霉素很金贵)。因为医务室和家隔有两里多路,中间还有一片坟地。加上有时还碰上医生出诊去了,很不方便。我学会了自已为自已打针。在饭锅里蒸煮注射器消毒,确保避开坐骨神经的部位,快速插入肌肉,慢了就插不进去。肌肉紧張了,可把注射器的针头,顶成一张弯弓。这都是学了祖母的那一生坚强。
不到两年,到医院复查,我的病居然好了。祖母却日渐消瘦。她看到我小小年纪,复学后对前途忧心忡忡。在一个夏夜乘凉的时候,悄悄地对我说:“有两句话,你要记住,落雨焕草心知道,字梅我开花。(只是这个音,到底是不是这些字,我也不很确切)我们家耕读传家,你要经常向灶君菩萨祷告,到时会福报满满。"记得当时她坐在一把高竹椅上,我坐着一个矮木櫈子,依偎在她的膝旁。老屋台前,一棵桃树的桃子红了,树上的知了在叫。月光很亮。她一边摇着芭扇给我扇凉,一边说着那些话。但事后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也不知道。她从没上过学,只是嫁到庄屋后,跟着我的祖父学过几个字。但我却刻在了心上,我坚信只有读书能改变我的命运,尽管当时,我没有读高中的资格。
又过了些日子,段家巷子传来了噩耗,我的姑表兄,丢下一老三幼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没过几天,我那苦命的大姑妈,也跟着走了。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傍晚,她把我父亲和么父叫到跟前,非常郑重地说,今后你们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阿弥陀佛就要接我往生去了。血色的夕阳映到她的脸上,更加突显了她的从容与淡定。
我们全家都感到不可思议。好端端的,只是有点消瘦,吐点白痰,怎么说就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呢?父亲要请医生为她诊治,她坚决不肯。她说,这是命数。我走,会带走你们的一切苦难。
我们都希望祖母这次戏言一回。都以为只要守住她,不出意外,挨过十五天就好了。她一辈子坚持没吃一颗药。身子骨一直硬朗,应该还可以活上几年。
那天,老屋后面那棵大柳树上的几只乌鸦,天未亮就叫个不停。祖母一大早就让守在身旁的小姑母,帮她清洗了一遍身子,换上了一身全新的衣服。然后就端坐在堂屋的那把高竹椅上。父亲,么叔,姑母,那位还俗的闺蜜,还有我和厚明(么叔的大儿子),一众为她送行。我们心中都在按她吩咐默念佛号,但又不希望她即刻往生。气氛非常压抑。这在当时属于四旧的范畴,又不敢张扬。就这样,一直坚持到晚上八时。祖母,虽然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但气息尚匀。她柔柔地说,你们都散了吧,我今天不走。这正是我们要的结果,大家的一颗紧绷的心,都松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家里人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当时正是棉花需要整枝打叶,打药捉虫的季节。父亲特别嘱咐我,留在家里陪护祖母。大约10点钟的时候,正在厨房吃食的几只鸡,像受了什么惊吓,发出了很轻的异常声音,都悄悄地避了出去。祖母对我说,你把我扶到竹椅子上吧。昨天,人气重了,接我的菩萨让我多留了一天。你今后有什么喜庆的事情,要记得上五台山去给我报个信。说完,她自已先闭上了眼睛,后让我也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但浑身柔软,脸色安祥。
后来仔细一想,这可能是祖母的一次精心布局。她先是七天只喝少许流质,接着是七天滴水不沾。最后自闭一丝气息,当然自知往生时日。这不是某些得道高僧的往生之辙吗?我们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当时,我们如果强行给她打点点滴,力劝进些食物,或许是另外一种结果。好在我与祖母已有隔世之约。祖母一直与我灵性相通,心心相印。
1977年恢复高考,我有幸跳出了农门;1986年,我被市委机关录用;1998年,女儿考上了武汉大学;2005年,儿子在广州市设计院就业:我都悄悄上过五台山。我并不真正相信,祖母的灵魂,就在五台山安隐。但祖母“字梅我开花"的灵性暗示,祖母要我上五台山报喜的隔世之约,我不会忘记,也不能失约。我几次上五台山,都感觉真正见到了祖母。那种灵性相通的磁場很强。
其实我对祖母的更深层次的了解,是在她逝世36年之后。那一年,我的父亲在弥留之际,与我彻夜长谈了祖母的点点滴滴,并留下了一封写给祖母,题为《您受的苦,儿终生难忘》的长信。并叮嘱我,要我为他开追悼会的时候,同时为祖母补开一次追悼会。但我食言了。虽然我在村委会为我父亲致的悼词中,加过很长一段追思祖母的话,但他们认为不宜。那天开追悼会的时候,又下起了大雨。他们直接省略了我对祖母的追思。于他们,一切尽在合乎情理之中。于我,则在内心,留下了深刻的内疚。祖母于我,怜受有加。对她的追思,根本无须父亲交待。
于是,我逐渐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当夜深人静,却睡意全无的时侯,我就躺在床上吟读父亲写给祖母的那封长信。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两件遗物中的一件,另一件是家训。读着,读着,祖母年轻时的影象又清晰了起来。
1908年冬天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新兴庙康家路(隔我的老屋不远)的一间泥壁草屋,突然曝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当家主妇,因病丢下六个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三子三女,我未过门的祖母最大,12岁。最小的佬舅三岁不到。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曾外公忍受不了中年丧偶的悲痛,想到了把子女送人,自己到新兴庙去出家。祖母一膝跪下,恳求曾外公在家修行。并承诺自已会带好弟妹。可怜小小年纪,就开始代司家庭主妇之职。她一辈子不苟言笑和从容淡定的神情,估计就是从那时印到脸上的。
祖母是1914年秋天嫁到我们家的。娃娃亲,本来约定是15岁过门。考虚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她多在娘家挨了两年。父亲的信,反复提到祖母初嫁我家,一大家人共同生活的16年。那时,我家家境虽然比曾外公家强一篾皮,但依然是家大口阔,经济拮据。祖父是长子,下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祖母过门时不满一岁)。四个姑婆,嫁到汉川邱官和夹埠上的大姑婆、三姑婆,嫁到本乡新口的四姑婆,我都有印象,只是嫁到本乡金河的二姑婆早逝,一点印象都没有。么祖父有点迟钝。父亲说,祖母16年如一日,每天早起烧茶弄过早,接着就带着几个姑子,同曾祖父曾祖母,一起到地里去做农活。晚上收工后又洗锅碗,照顾小娃。雨天筛谷整米。农闲织布纺纱。很少休息,从无怨言,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高速运转。由于家庭和睦,一家人勤劳克俭,当然也是曾祖父治家有方,我们家呈现出一种欣欣向上的气象。添丁,我父亲1921年9月出生,么叔1931年4月出生,中间还有两个姑妈和一个叔父。买地,由1914年的9亩多亩,增加到1931年分家时的44亩。父亲说,这都是祖母吃苦耐劳,协助持家带来的福份。过去从没有过这种气象。依我看来,这十六年是祖母一辈子中最幸福的日子。对于她来说,有一个完整的家,比什么都好。上有公婆硬朗慈悲,下有子女承欢膝下,中间还有一众小姑子小叔子亲亲热热。祖父读过经馆,本来想考功名,中兴家世。无赖清朝覆灭,断了念想。只能教乡下孩子发蒙,也算学有所用。祖母劳作之余,也跟着习文学字,令曾祖父欣慰不已。
父亲说,1930年,么祖父结婚。1931年(辛未年)2月分家。曾祖父提田6亩,祖父与么祖父各分田19亩,房子归么祖父家,我们家只分得些准备盖房的木料。
天有不测风云。分家不到半年就淹了大水。长江溃堤,水漫屋脊。因为祖母刚生过么叔,文弱的祖父陡挑重担。既要顾老,又要顾小。等他把一家老小和一船木料搬到襄河那边亲戚家的时候,就病倒了。高烧40多度,无钱求医,硬挺了两个多月,才捡回一条命,但压力过大,抑郁成疾。后来,曾祖父带着么祖父一家北上孝感老家谋生。祖母带着我们一家南下嘉魚投亲逃难。因为贫病交加,未满7岁的二叔就长眠在了嘉魚豆腐囗。等到冬月水退,我们一家重回庄屋,只能靠捕鱼虾,挖野菜度日。好不容易熬过了腊月,到了第二年正月初十,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祖父给还在北上孝感的曾祖父,写了一封信求援。一大清早,祖母去到街上发信,父亲到湖里摸蚌。等到祖母回家,祖父已经自缢身亡。祖母一下子又回到了1908年康家路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只是父亲比她当年小了1岁,么叔比当年佬舅小了2岁。但她没有撕心裂肺地大哭。
1937年父亲结婚,隔两年我大哥出生。本想以此改变运势,但由于我母亲来自湖村,又是娇养的长女,加上外公是以打渔为业,她熟悉旱地劳作方式有一个过程。祖母见状,提出分灶吃饭。当时么叔还只7岁,父亲死活不肯。祖母与他彻夜长谈,点明分家,可以得到我外公的更多帮助,不能绑在一起受穷。她说,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就不会累死。说这话时,她一脸的从容与淡定。父亲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屋漏偏遇连阴雨。么叔18岁结婚,第三年么妈难产,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佛国的路,怎么这么遥远。祖母一生念佛吃斋,难道因果报应的佛律也是假的。好在又过了几年,我们一家共同努力,又为么叔续了一门亲事。么叔随后连添三丁。加上我们弟兄两个,妹妹一个,如果再加上外孙,至今活着的孙子一辈,已达到了十人。虽算不上人丁兴旺,也可说后继有人。
转念一想,祖母已然成佛。不止身后,还在生前。她承受的都是苦难,付出的皆为雨露。她执念的是家庭的温暖,这也是她过往尘世的遗憾。或许,这是她来到人间的刻意示现,她以血肉之躯,在呼唤逐渐趋冷的亲情。
佛,本来就是觉悟了的人。菩萨,本来就是成了佛,还愿意留在尘世度人的人。幸福,不全然表现在财富的多少。有时亲情更为珍贵。净土就在当下,在充满清欢,充满慈悲的家庭,家族,和家国。泪水中,我又一次看见了我的祖母,穿着一身青衣,一脸的从容和淡定。
此文,权作补上我对祖母的追思。
甲辰年七月于三丰鼎城
【作者简介】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仙桃人。中国诗歌协会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