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传怀
深秋的校园宁静而凉爽。灰砖灰瓦的教室在阳光下透出沉稳、古朴的气息。几棵老柳树静静伫立在操场边,长长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几片泛黄的柳叶随风飘落,为校园增添了一丝秋日的韵味。课间操后,学生们从操场缓缓散开,脚步轻快地跑回教室,秋风掠过他们的脸庞,带来一丝清凉。
教室里的课桌椅已经有些陈旧,但青春的力量让它们焕发出新的光彩。学生们在课间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或是打闹,或是低声交谈,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都在无形中书写着他们的青春故事。
上课铃声一响,教语文的陈老师匆匆走进高一(1)班教室,他左手夹着厚厚一叠作文本,右手握着几支粉笔。班长胡小明迅速站起,带领全班齐声问好。教室里瞬间归于寂静,七十多个学生整齐地坐在课桌前,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讲台。
陈老师大约三十出头,身材中等,略显微胖。他站定后,习惯性地用右手轻轻理了理那一丝不乱的浓密黑发,然后不慌不忙地翻开笔记本,津津有味地开始讲课。教室里,只有他清晰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这次作文总体表现不错,大家的进步都很明显。”陈老师顿了顿,目光在教室里扫过。
“特别是学习委员宋晓英同学,她的文章开篇引人入胜,妙趣横生,很有感染力。张翠平同学、罗金同学、钱普生同学的作文也表现得很出色,立意清晰,文字流畅,值得大家借鉴。”
当陈老师点到宋晓英的名字时,她自信地抬起头,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张翠平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眼里流露出惊喜,她微微低头,嘴角带着隐约的笑意,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罗金悄悄瞟了一眼周围的同学,露出得意的笑容,但随即又迅速收敛,眼神中透出些许拘谨。钱普生则保持着平静的神情,眉宇间却不自觉地显露出一丝愉悦,他在桌下微微握紧了拳头,心中的喜悦慢慢升起。
陈老师停顿了一下,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低头翻了翻手中的作文本,说道:“写得不好的同学不少,存在的问题颇多。”他放下作文本,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张集公社全体干群师生们举行万人大会”。写完后,陈老师转身面对全班,目光一一掠过每一位学生:“同学们,仔细看看这个句子,想想有什么问题?”学生们开始低头琢磨,有的忍不住小声讨论,教室里顿时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嗯,胡小明,你来说说看。”陈老师点名道。
胡小明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几分紧张,支支吾吾地开口,却没能说清楚。他的回答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坐在胡小明前面的赵明悄悄侧过头,对同桌李林低声说道:“去掉‘师生们’。”
陈老师似乎听到了赵明的话,他微微一笑,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明和李林,心中仿佛在暗暗说:你们俩可别闹,待会儿有好戏瞧。
“这个句子,问题出在哪里呢?”陈老师慢慢走到讲台边缘,声音低沉却清晰,“首先,‘全体干群’和‘师生们’重复了,表达有些冗余;其次,语意不够精准,‘万人大会’前的定语堆砌过多,显得累赘。表达要简洁明了,才能清楚地传递信息。”学生们有所领悟,点头赞同。
陈老师接着说:“有的同学现在就开始把头低下去了,感到不好意思了。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点名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全班,继续说道:“据我所知,聂磊同学的语文水平不差,在全班中属于中上等的。可这次作文怎么搞的呢?错别字十几个,错句、病句也不少。我认为这不是水平的问题。”他翻开聂磊的作文本,语气略显严肃:
“聂磊的作文里有这样一句话,大家听听:‘参加大会的人很长时间才到齐。’你这样写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是想说群众对新的领导人不满意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亦或是随便写写,反正将来我有事做,有饭吃,你怎么都奈何不了我。”
他语气稍稍缓和了些:“也许我的话说重了,但我还是得找他面谈一次,了解一下具体情况。”赵明关切地看了看聂磊,只见他低下头在沉思,两颗泪珠悄然滴在课桌上。
赵明认识聂磊快三个月了,他们之间虽未深交,但赵明知道聂磊的父亲是公社干部,这个身份让聂磊承受了许多来自同学和老师的无形压力。此时,赵明的脑海里响起聂磊曾经坚定地说过的话:“我们不能因为父母而骄傲,而要让父母因为我们而自豪。”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赵明心头,让他对聂磊多了一份理解与敬意。
陈老师翻开了李林的作文本,眉头紧皱。他用严厉的语气说道:“李林的作文里有十五个错别字,文章还写了八条大标语,内容太空洞了。写作不能只停留在表面,应该‘有血有肉’,才能真正打动人。”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头扫视了一下教室,随即补充道:“这样的作文,就像一副没有灵魂的骨架,空有其表,毫无意义。”李林听到这里,抬头瞥了一眼陈老师,低声嘟囔:“有血有肉,给你吃吗?”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明显的讥讽意味,瞬间让周围的几个同学窃窃私语起来。
陈老师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看了李林一眼,然后冷冷地说道:“写作的意义,不在于取悦别人,而在于表达真诚的感受。希望你们明白这个道理。”
教室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而压抑。
陈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板书:“人群像潮水般游向广场。”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喧哗声四起:“哈哈……人变成小泥鳅了。”有同学打趣道。李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与委屈,但他强忍着,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沉默不语。同桌赵明看不过去,心中涌起一股不平。他一直知道李林性格内向,不擅长表达,此刻被这么多人嘲笑,心里一定很难受。
赵明犹豫了一秒钟,但很快下定决心,站了起来,明显是想为李林打圆场:“笑什么呀?可能是‘涌’字写成‘游’字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中带着坚定,目光扫过那些在笑的同学。赵明的话一出,教室里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几位同学互相对视,收敛了笑意。一些人低下头,不再继续嘲弄,而其他人则有些不情愿地停止了窃笑,课堂的气氛随之变得安静了许多。
李林听到赵明的辩解,心中略微一暖,虽然脸上依旧带着一丝阴霾,但他偷偷看了一眼赵明,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赵明的举动让他在这尴尬的局面中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
陈老师敲了敲讲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别笑,别笑。‘果断’写成‘呆断’,这就不是态度问题,而是基本功没打牢。”学生们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教室里一片喧闹。附近的同学纷纷将目光投向李林,脸上带着各种表情,有的带着戏谑,有的则充满了好奇和不解。李林感受到这些目光,怒火在心中越烧越旺。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冲着那些盯着他的人大声说道:“望什么,望你大呀!”他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笑声戛然而止,整个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同学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有的尴尬地低下头,有的则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目光。李林的爆发出人意料,但也显露了他内心深处的脆弱与自尊。
陈老师放下李林的作文,翻开另一篇:“这位同学的名字我就不点了,他写道,‘参加大会的人群中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扎着两条小辫子,四方脸,脸蛋儿红扑扑的,活像秋天的红苹果,显得格外可爱。’”
陈老师的话还没说完,教室里已经笑成一片,自己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停了片刻,陈老师接着说道:“这段描写不错,但与文章的主题不太相关。”
学生中有人说:“这个绝对是体育委员的杰作。”
“除了他,还能有谁啊?”
陈老师看了一下手表,翻了翻作文本,从中抽出一本说道:“有些同学的字写得真是惨不忍睹,整个文章没有一个字是两笔写成的,全都是一笔拖。”
赵瞥了一眼同桌李林,低声说道:“完了,这次真是栽了。”
陈老师接着说:“大家来欣赏一下!”
说完,他举着作文本在教室里绕了一圈。学生们纷纷伸长脖子,争先恐后地想看看。“哎呀,这字真是太潦草了!”“可不是嘛,简直认不出来!”“快看,老师的评语写满了一整页!”
教室里议论纷纷,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然而此刻的赵明却异常冷静,若无其事地盯着黑板看。
李林看着赵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他们俩从一九六九年上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彼此非常了解。赵明的语文成绩一向不错,作文也写得很好。今年九月推荐上高中后,他还负责班级和团总支的板报撰稿与抄写工作。这次可怎么收场呢?
就在这时,陈老师的声音再次在教室里响起:“这篇文章是赵明写的,我的评语是:‘这篇文章字写得龙飞凤舞,信手涂鸦……这篇文章连同批语不得撕去,留着作为一面镜子。’”
学生们的目光纷纷投向赵明,有的带着同情,有的带着窃喜,而更多的是好奇。赵明依旧盯着黑板,神情平静,但内心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陈老师将作文本放回讲台,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明一眼,随后对全班说道:“大家记住,字如其人。书写不仅仅是表达,更是对自己的尊重。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从中吸取教训。”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学生们都低下头,认真看着自己的作业本。赵明轻轻呼了一口气,心里默默下定决心——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改正这个习惯,不能再让潦草的字迹掩盖了自己的才华。
在沉默中,课堂重新恢复了秩序,时间仿佛也因此缓缓流动起来。赵明握紧了手中的笔,眼神坚毅地在空白的纸页上划下一道工整的笔迹。
下课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静默。
李林和赵明默默地收拾着书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窗外的风声夹杂着深秋的凉意,渗进教室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