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雪燃,凌云志
文/陈子妮
一座老房子安详地扎根在故乡的土壤中,在时代变迁中,依旧屹立不倒。屋中点了一盏昏暗的灯,照亮了斑斑驳驳的墙壁。一双浸透岁月的眉目看火苗飞快地一窜而上,又迅速落下。火焰倒映在墙壁上影影绰绰。在这样的安静的氛围中,只有柴火燃烧的微小的噼啪声,伴有木柴特有的木质香。我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读诗给孙儿听:“……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这样的温暖中,18岁的细孙枕在我腿上沉沉睡去。只有橘红色的火焰还在偶尔跳动。最后,火焰消失,只留下烧红的炭与余烬,万籁俱静。
深冬的严寒使人的心变得无限柔软,我始终坚守着一片土地,来盛放我的喜悦与悲伤,见证时代的变迁与成长。我是一个不擅长说故事的女人,但在这个时刻,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感受着孙儿蓬勃的心跳,我特别想跟谁说话。老伴走了,儿子走了,儿媳寻找儿子的灵魂去了,只余孙儿凌云陪伴着我这耄耋老人。那么就让今晚的风雪与火焰来听听我的故事吧,我知道这对冤家跟人一样,也长着耳朵呢。
我出生于新中国成立时期,父母去世的早,我对幼年时候的印象仅仅是与饥饿与贫困作斗争,时时要为五斗米折腰。
我遇见老伴凌风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那年我21岁,也是最艰苦的年代。我拿着粮票刚从粮站换取些口粮走出来,遇见了一个男人正把手中的面条慷慨地赠予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只见老人眼睛一眨,无数泪珠溢出通红的眼眶。一直经历饥饿日子的我,深深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撼。
阴差阳错,我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走向回家的路上。他站在巷口,突然停住了脚步,张开手臂拥抱了飞奔而来的两个年纪尚小的妹妹。那位似乎是他的母亲,带着他的弟弟来迎接他,他们四人无不洋溢欢乐的情绪。我站得远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他们突然凝固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睛。两个妹妹当场大哭起来,那位慈母也只是强忍泪水,急忙安慰他的弟弟妹妹。也就是我跑过去的行为,成为我们后半生的羁绊。
他惊奇的表情落在我眼中,我不好解释这其中缘故,只匆匆塞给他我全部的粮食,对他说:“我看你们一家很需要这些粮食,你们先拿去吃吧!”
他没有立即应答我的话,只让他的母亲先带着弟弟妹妹走进巷子里。他转过身来,语气里有不容质疑的肯定:“这不行的。给了我,你的家人就没吃的了。”
我只好用不在意的口气回答:“我家里人少不需要这么多粮食的,你先拿点去吧!”他拗不过我,最后对半分了粮食后,他问了我家的位置,答应会有一天来报答的。我浅笑着,招手与他道别。
也是第一次,一直对粮食斤斤计较的我,从未想过分给别人食物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会这么欣喜。后来老伴回忆起那天,总是噙着一抹微笑。他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的绿色,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在火一般的金色黄昏中,冉冉飘起一团绿影。
端午节的那天,我起了大早。边往门口走去,边细细数着这一天的要做的事情。临走前落锁的时候,看见门旁原先枯槁、泛黄、蜷缩着柔软的叶子的旧艾,依偎着一片新艾。心中疑惑,但没想太多。我从集市回来后,看见凌风提着东西,静静站在门口等待。
他安静的眉目望向我,比那抹新绿更加舒心亮眼。他笑着说:“我家作物熟了,初次叨扰,一点薄礼,希望你们喜欢!”至此以后,每当看见绿色,我都会忆起鲜亮的他。
我与他在今年的冬天结婚,在次年的大雪天诞下了我此生唯一的儿子。老伴望向怀中的小团子,面上是掩不住的喜悦,他对我说:“我们与雪天这么有缘,那就叫凌雪吧。”
刚结婚的头几年还异常艰难,两人每天四点钟就要起床。但老伴的踏实肯干的品质很快被老板发掘,成为车间的主管。他认真学习关于造纸的每个步骤,包括运营和销售。通过多年的日积月累与机遇,老伴征到政府的一块地皮,虽然不大,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慢慢地,纸厂越做越大,一间车间扩大成八间。他所建立的纸厂,养活了我们这个村子里的很多老人。
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就会知道他这一路的艰辛,成功的由来。生意上,老伴极讲原则。他在乡镇开了家纸厂做老板,走后门送礼的人从没进去过他的家门;当地人听说老伴来买东西,故意多给了他几样,向老伴邀功。老伴二话不说,自己掏钱补齐了所有钱。纸厂最大的问题就是污水排放,但在老伴经营期间,从未有环保局上门整改过。
他常常遗憾于自己只有小学学历,所以更加钻研工作、回报乡镇。他在镇上学习农业生产,他领导乡民在“蜡黄期”收割,使乡镇乡增产百分之二十;寒冬里,挖水渠,每次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泥水中,和老百姓一起挖。他从此落下肺病,晚年深受其折磨。我经常心疼地对他说道:“你啊,就是闲不下来,一天净往村上跑。”
“我吧,经历了巨大的时代变化,看着我们的村子越来越好,心中就止不住地欣喜哇!自己挣了些钱,人老了也没什么用处,给大山的孩子们供他们上大学,一代接一代传承读书报国志,多么欣欣向荣啊!村上的旅游业、果业等等也逐渐成型,一切都是我几十年前从未想过的场面。我俩也算替咱们儿子见证过了吧。”老伴躺在病床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是一个银装素裹的纯净到极致的画面。
风雪纷纷扬扬,北风挣脱纱窗呼啸而至,如斯凄凉。雪在风中转了圈儿落入火中,火焰似乎窜高了些。如果生命能如此热烈燃烧一生,也是一种寄托吧。我低头抚摸孙儿的脸,轻轻叹息道:“凌云啊,看着这大雪天,我突然想起了你的父亲。”我凝视着面前将熄的火焰,自顾自地继续开口。
也许是一个有灵气的小孩,他从小就能感知家中的艰辛。从抱在手中开始跟着上班,他不吵不闹;后来长大些读书后,从来不让我和老伴操心。到了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拿着一角钱买了一根绿豆冰棒,便能看见他满意的笑容。
这座房子的厨房是靠近小巷的。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矮矮的灌木与竹子,常有行人从巷外路过。清明节前后,我总会用艾叶来做些食物,味道清淡,吃起口舌生香。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凌雪12岁时,也是在一个小雨飘飞的清明节,两个骑自行车的少年在我家屋檐下躲雨,他们黑却短的头发沾上了一年之中最干净、最清澈的雨水而变得亮晶晶的。定睛一看,一个就是凌雪,另一个则是后来他的同行人。那时我和老伴正在吃饭,透过窗,我看到了他俩,很是热情地邀请他和朋友进来。
不知为何,许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总是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或许是因为人与人之间,萍水相逢的那一份真情吧。
很快到了凌雪高三毕业的那一年,我和老伴做了一桌的菜等待凌雪查完分数回来。我只想好好犒劳一直优秀的儿子,可老伴还是始终忐忑不安。
我看着他心里捉急却面上不显,忍不住笑道:“说好的不管儿子的最后结果,你还是这么忧虑。”
老伴无不感慨道:“我啊,经历了大半辈子,最遗憾的莫过于自己没有读过书。现在这个时代,正是‘打工潮’的到来,国家到处都缺人才。我真心希望儿子可以读个好大学,走出这个村,去报效祖国。”
我也许只是妇人之仁,心中并不赞同他的话,只要儿子健康、平平安安就很满足。聊天结束不久,门外响起敲门声。我忙放下手边碗筷,回应道:“就来就来!”
我们三人上桌后,凌雪最先开口:“爸、妈,我打算以后主攻核试验方面的科学研究。爸,你不是老说要报效祖国吗,这个最好的时代,我也要像那些英勇无畏的大科学家们一样,做出一番成就来。”我望着他爸只是知足满意地点点头,我不是很懂他们所想实现的愿望,但他们语气中的憧憬与向往,令我无比欣慰。
我任由珠玑般的回忆在脑海里散落,却舍不得将它串成线,摆在时间轴上。因为散落的回忆可以绵延,而时间线却会在那个冬天戛然而止。
往常的一个早晨,我和老伴在吃早饭,家中的座机久违地响起。我的心中突然怦怦两声,稳了稳神,才站起来去接电话。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母子连心,也是在感知至亲有难时才会那么直觉。
十几年过去了,我感受膝上传来孙儿年轻的心跳,血脉的延续稍稍平复了我痛苦多年的心情。昏暗的氛围里,其他感官就会非常灵敏。孙儿细微地心跳加快的变化,我低头望向他,他清澈、迷惘的眼神看着我,急切地问道:“奶奶,我爸爸,究竟……究竟是怎么走的?”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时过境迁,旧梦却依稀。
“喂,您好!请问是凌雪的家属吗?这里是国家核爆炸试验中心。”
“欸欸,我是她的母亲。”
“您的儿子于今日1:45的一次核爆炸试验中意外丧生。我们都很悲痛。凌雪同志为国家的卓越贡献对于……”
丧生了,丧生了。我的脑子里只是无限循环着这个噩耗。我捂着话筒无声跪下,心中如心绞般疼痛。老伴匆忙跑来搀扶我,我扶着他痛哭,一辈子的眼泪都在今日决堤。时光太长太长,而情太短太短。我无法忆起所有的细节,只记得这个冬天,大雪带走我我唯一的儿子。
孙儿哽咽道:“我是您和爷爷将我拉扯大,这座老房子饱含了我最深的眷恋。我已经在喜爱的院子里长成了一棵树的模样,我也终将完成前两辈人燃烧一生的热血,如父母对我期待般,完成时代的凌云志!”
我面前浮现老伴、儿子的身影,他们的唇畔突然抿起丝微笑,看向了他们寄予厚望的孩子。在这纷扰红尘之外,他们是否已经忘却了一切,寻觅到了他们的宁静?
我再次将孙儿安顿好,推开了沉重的木门。晚风吹起我鬓间的白发,亲昵地抚平回忆给我留下的伤疤。我望向三代人走过的石子路,心中无限怅惘。灰白的树干融入苍白的天空,深冬变得更加素白和淡雅。
深冬是最浪漫的季节,严寒的深冬反而使人的心变得无限柔软。有人说,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而我觉得最美最好的,不过是柴门闻犬吠,等一风雪夜归人。
作者简介:
陈子妮,女,湖南长沙人,现就读于衡阳师范学院,大二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