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相传人
文/尚金恒(甘肃)
(一)
元朝顺帝至正三年秋,阴雨绵绵,雷声阵阵,太阳总是不大情愿露面。京山的枫叶刚刚挂在树梢显出它妩媚的娇艳,就被无情的雨水鞭打的失去了应有的光彩。人们说:今年的秋是一个多事的秋。
那天宫门洞开,朝鼓震天,文武大臣急召入宫。何事?宫廷发生了震惊朝野的突变。
皇帝下诏,贬右丞相马札而台戴罪去西北访察西域民情,当天即刻出京,延误时日,以违抗圣旨论处。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一片惊慌。阴雨下得更急,乌云在城头滚动,雷声震响了朝钟,黄风带着沙粒在飞舞。
众大臣窃窃私语:不要说马札而台这样的扛鼎之臣,就是其子脱脱也是“仪壮雄伟,识远器宏,远色贱货,礼士崇贤,功施社稷而不伐,位极人臣而不骄”的忠臣。现怎么突然就要将老臣相贬出京城?众大臣百思不得其解。
众大臣紧急商议:大家再次面奏圣上,希圣上三思,不要将老臣相贬出京城。当朝鼓击出三声,朝臣人人手持笏板,个个急步匆匆,他们喊出“万岁,万岁,万万岁”后,便齐刷刷跪在皇帝面前。片刻,左丞相奏曰:为了国家大业,民族团结,广开言路,不能贬右丞相去西北,更不能以此乱了朝纲,破坏了法纪,否则——右丞相的“否则”二字刚落,只听众大臣齐曰:
兵机不振从此始;
国家不安从此始;
盗贼纵横从此始;
生民涂炭从此始。
终因皇帝听信别儿怯不花、哈麻等奸臣的谗言,未能改变主意而收回成命。
当日位列朝班,正伦纪而维世道的丞相脱脱,不仅事君以忠,而且事父至孝,他对皇帝泣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愧对皇恩了。他辞去相位,当晚陪父和全家出了凄风苦雨的京城。
(二)
脱脱右丞相陪父及全家,一卷行李,一匹瘦马,一老差役,赶一辆“咯吱咯吱”呻吟的木轮大车,日夜兼程向西驶来。一路欢迎他们的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呼呼鸣叫的西北狂风。马札而台坐在车中自语: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啊!
十月秋风尽,落叶催地寒。一天夜晚,甘州城内已无行人,一辆木轮大车急急驶进甘州路台大人的衙门。
甘州路台大人及家属跪迎,老丞相显得心事重重,满面愁容,那杂乱的银丝白发在寒风中瑟缩,双腿抖抖地有点站立不稳。路台大人扶他下车后,家人们鱼贯而下,睡着的孙子被叫醒,一双惊恐的眼睛向四处窥探。
进屋后红红的火炉燃得正旺,老丞相全家原先苍白的脸色此刻转为红润。洗刷后,路台大人备水酒给老丞相全家接风洗尘。
席间,老丞相简单问了一下西北的地理气候,当地百姓的习俗再不言语。甘州路台大人只一声声叹气,怎好当着老丞相全家非议朝廷,他将一杯酒递给老丞相,只说了一句“保国的忠良没有好下场。”
在一边坐的年轻气盛的脱脱丞相突然曰:“古者帝王端居九重之上,日与大臣宿儒讲求之道,至于飞鹰走狗,悖乱行逆贼子,终究非其事也。”
此时此刻,雪下得越来越大,大家围坐在火炉旁吃着喝着,小孙子则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在院子中间堆起了一个大雪人。他将铲雪的铁锹插在雪人怀中,说是西征大将军,说他将来就要做这样的大将军。全家人听了只苦苦笑了一下。
甘州路台大人将“夜光杯”一次次递上前来,老丞相只礼节性的饮了几杯,脱脱也没多喝。
谁知,路台大人一反常态,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了下去,转眼几十杯酒便下了肚,他趁酒兴借酒胆在席间便诵出一首诗来:
雪夜凄风夜幕时,
含泪跪迎故迟迟,
丞相蒙冤丞大肚,
京城何时奸臣除?
甘州路台大人张义,山东人士,性情刚烈,为官清廉,在甘州有“张青天”之美称。席毕,他安顿老丞相全家休息后,慢慢踱出后院,雪花落在脖子、脸上冰凉冰凉的舒服,他仰望茫茫苍天,心情久久的,久久的不能乎静。他在雪夜站了半天,便进屋解衣,上床休息。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不能入睡,这一夜他想得很多很多。
当今朝廷,悖乱行逆贼子挡道,奸臣哈麻的母亲又是当今圣上的乳娘,谁敢保证这人杂市乱的甘州城不会跟来奸细?唉!看来这甘州城不是老丞相全家的久留之地。要使老丞相有一个好的晚年,定要隐居在一个较为偏远,自然条件好的山村去,否则,后果难料,后果难料啊!若大小有个闪失,我张某可就愧对丞相了,我也枉为一个山东齐鲁的汉子。到哪里去好呢?到哪里去好呢?甘州路台大人一时为难了。
下半夜路台大人将差役,门子、杂工找来了三个,当听到门子说完他的家乡,路台大人急急说:“对对对,就这主意,就这主意。”他兴奋地站起“啪”一手击在书案上,“咣当”蜡烛倒了,恰在此时传来了鸡的报晓声。
天微微露出鱼肚白,晨风带着寒意,雪花变成冰溜子在下沉,碎银子将街道铺得洁白,街两边的水井升腾着白气,阵风像刀子般刮人。
突然,两乘轿子急急驶出路台大人的衙门,大街上静悄悄,没有鸣锣开道的兵勇,没有持器护轿的卫士,轿子急急向南驶去,到了城南门,换了出城牌,路台大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向跟班叮咛再三,与老丞相家人一一辞别,尔后打道回府。
经过三天三夜的行程,老丞相全家来到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泉水叮咚,溪流潺潺,鸟儿鸣啭,牧笛悠扬,水磨隆隆的永固山城寨子。
一路老丞相的心情有所好转,当他下轿一观便连连赞曰:“塞外江南,塞外江南。”
脱脱丞相听到了童子坝河的涛声,便也即兴吟出一首诗来:
童子坝河出祁连,
永固边城自汉开。
不望祁连山顶雪,
错疑此地是江南。
孙子脱脱茂好奇的听到龙昌宫和尚们的诵经和暮鼓声,便走到爷爷跟前说:“爷爷,孙子也做两句诗,请爷爷斧正。”
“你?”孙子向爷爷微微一点头便吟:
战马嘶残关外月
鼓声摧破塞中愁
老丞相含泪摸了一下孙子圆圆的脸袋,便欣慰地笑了。
从此,老丞相全家在这里开始了他们的乡野生活。他们和老乡农耕,向他们学养鸡鸭,他们访贫问苦,了解民间饥苦。
(三)
转眼好多年过去。六十三岁那年,老丞相与世长辞了。孙子脱脱茂也已长大成人。父老乡亲们为了纪念老丞相,在童子坝河西岸修了“马札而台府”,由脱脱茂在门额上亲书“太师第”三字,蓝底金字,刚劲有力。
上衔:大元至正十年立 下衔:中书右丞相录军国事脱脱书
二堂门上的匾额是“赤子其心,星斗其人”。
老丞相辞世不久,奸臣败露,元顺帝下诏脱脱回京。圣旨不可违,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必须立即返京面见皇上。接到圣旨的那一夜,他心情复杂而沉重。他前思后想,纵横对比,总结自己和先父的一生,最后毅然做出决定:本人进京面见圣上,子女们永留乡间,以农耕为生,永不涉足官场。
在暖暖的土炕上,在悠悠的油灯下,脱脱丞相双脚捂在被子里,砚墨提笔给儿子写了一篇《吾儿永记》。
“吾儿永记父之言,世态炎凉不一般,要说话,要行事,或左或右细细观。上古时稍变迁,迄于今则不然,坏人挡道,人心奸。应乎世,何为先,惟有家安胜似官。两条路,名利关,多人谋取心血干。君子有,不敢言,小人粉饰掩肺肝。叹世名,浮云散,当日父辈梦邯郸。此一去,何相见?吾儿永记父之言。”
(四)
脱脱丞相返京后,儿子脱脱茂去了一趟武当山,拜师学艺,回来后即在村龙王庙边的一片松树林中,盖起一座茅庵房,开始修行、习医、学道,后来,他医术高明,乐行善事,被当地老百姓誉为“脱半仙”。
那是八月中秋前的一个夜晚,脱脱茂在他的茅庵房打禅静坐。天空明月如昼,星光闪闪,银河涛涛。时值三更,隐隐有滚雷般轰响由远而近传来。脱脱茂微闭的双眼悚然一睁,啊!一片乌云卷席般从东天边掠过,阵风带着鸣响还能闻到一股咸咸的鱼腥味。他深觉奇怪,便急步跨出门来,举首观望:只见一团乌云渐渐向南移去,月亮由暗转明,他一侧转身,映入眼帘的是村头西湖边有两条巨龙在饮水。一条青龙前爪探入水中,一条黄龙后尾旗杆般竖起,真可谓活龙活现,形神逼真。
“啊喳!这是怎么回事?”脱脱茂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心中暗想:难道是我爷爷奶奶显灵?转而自嘲地“哈哈”一笑,便有了新的打算。趁机,我何不把这真龙画下来,让乡亲们开开眼见,长长见识呢。他四处瞅瞅,没现成的笔砚纸张,“怎么办?怎么办?”急中生智,他将地下的松枝捡起两根插入火炉,转眼炉内发出松枝的清香,轻烟袅袅直上云天。他看了一下,便提起烧焦的木棍在苗圃墙上急画了起来。
恰在此时,月光反照,大地一片青辉,黄龙呈淡黄色和大地溶成一片,显不出其原有本色。为了不错过时机,他开始急急画青龙。他笔走龙蛇,挥洒自如,待龙喝足水,黄龙“唰”腾空而起,带着尖利的“啸”声向东北方向而去。青龙因被脱脱茂“图了形,魂魄摄在墙上”,连跃数次怎么也飞不上天去,只好发出一声绝望的轰鸣,向东山沟窜去。凡经之地,尘土飞场,万木齐鸣。转眼青龙不见了,尾巴没来得及画,他便顺手抓起一把芨芨草,仿龙尾的样子接在画好的龙体上,一条完整而逼真的龙呈现在了眼前,可“脱半仙”睡在茅庵房却三天三夜没叫醒。
“脱半仙”画真龙的事传遍了方圆几百里,人们成群结队,扶老携幼,抬轿的,赶车的,骑驴骑马的,每天络绎不绝,都争先来看“脱半仙”画的真龙,并一次次询问他当时看到龙的情景。
有位远道而来的老者,将枣红马往树桩上一拴,银白的胡子一捋,兴致很高地提议:“上不了天的龙到哪里去了呢?我们何不去四处找找,弄个究竟呢!”“老者言之有理,老者言之有理。”
脱脱茂听了连说两声并给老者深深作了一揖。说完就带领大家向东山沟找去。
东山,山大沟深,山上没树,时不时有小石子从山顶滚下。找啊找,找了大半天没半点迹象,大家都泄气的坐在地上。
“看!”脱脱茂一声尖喊:“那半山腰怎么有新土!”
听到喊声,几个眼尖的小伙子箭一样射了出去,大家也急急跟了上去。
只见半山腰有个新开的大洞,进洞后便看见白生生的龙骨,周围的土都变成了血红色,鲜鲜的艳红,且有一种肉香的气味。用舌尖轻轻一尝,甜香甜香的诱人。人人惊叹:这是真的龙血,真真的龙血啊!
从此,去东山放牛的牧童们,玩耍一阵就钻进洞里取土吃。正好东山下面有条童子坝河,河水川流不息,清澈见底。老人们告诉孩子,要吃“龙血土”只能在河这边吃,不能带过河,过河后吃起来就不香了,说是龙王吸去了孙子的脉。放牛娃们不相信地一实验,果然过河后吃“龙血土”就不香,且口中涩涩的难受。
自此后,永固城附近的村村寨寨就耍起了龙,每到正月十五,二月二这些节日当地热闹非凡。
(五)
脱脱茂出名了。他不但画了龙,医术很高,毛笔字也写得很好。四面八方来求他的人数不胜数,他只好周游四方,广行善事,为百姓排忧解难。
当年,甘州路钟鼓楼落成,要书写楼上匾额。新任路台大人兴师动众,广贴告示:凡能提笔挥毫自认为可以者均可一试,不分功名大小,不讲门第高低,成功者赏银百两,失败者不加过问。
消息传出,甘州城一时人头攒动,热闹异常。有来看热闹的,有来一饱眼福的,有来做生意借机发财的。更多的是各路、道、州、府、县的文人墨客:有瓜州的、有肃州的、有甘州的、有凉州的、有兰州的,有河州的,有秦州的……
来者均怀揣毫笔,手捏虚汗,心中跃跃欲试,脑子昏昏沉沉。人人心中萌动着强大的念头:以此显身份图功名而留芳名。
谁知,到鼓楼下面一看,一个个都傻眼了。因匾额所写的四颗字斗一般大,人一样高,你谁能写上?即使能写上有这么大的笔吗?应试者面面相觑,人人大气都不敢出了。
一块白云从鼓楼顶端飘过。此时鼓楼在阳光下放出五彩的光芒,顶端蓝天如洗,群燕起舞,八角风铃玉片落银盘般叮咚脆响,四面的各色彩旗在微风中鼓帆。
路台大人身穿官服,高坐鼓楼平台,他微微一笑便站起朗声曰:“请天下能者一试,留其风采,为我甘州城增辉!”路台大人话音刚落,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个时辰转于寂静。
楼下出现轻轻的骚动,转眼又复平静。突然,“啷”一声脆响,不知何人的铜笔帽掉在了砖地上,吓得众人一惊。
就在此刻,一胆大者高声曰:“大人,小人愿斗胆一试。”
第一位胆大者失败了。
第二位又失败了。
接连又上来几位,也都——失败。
这字谁还敢写?胆小的转身溜走,一个二个三个。
“啪!”有一白胡子老者在转身离开时竟昏倒在地上,那灰布长衫在身上微微颤抖。场面有些无奈的乱。
突然,路台大人拍案而起,他大手一挥厉声怒曰:“我堂堂甘州路,地灵人杰,人才济济,竟没一能写匾额的人,羞煞我也!羞煞我也!”
路台大人话音刚落,只见一位破衣烂衫,头戴羊毛毡笠子,脸膛赤红的乡野汉子走上前来,双手一举叩拜曰:“大人,脱脱茂不才,愿想一试,以雪我甘州耻辱。”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人群中又是一阵轻轻的骚动。
“你……你……你能行吗?”路台大人看看他的服饰发出深深的质疑。
“大人,请让我一试!”说完脱脱茂很自信地将袖子挽起,毡笠子往端里一戴,立等路台大人发话。
路台大人迟疑片刻,便命人献上文房四宝让这乡下汉子一试。
只见脱脱茂手一挥拒绝了。脱脱茂让众人听他的安排。他一边让人砚墨往缸里倾倒,一边派人掏来烟囱的烟灰,兑上胶水再砚磨,然后使二者混匀。又命人取来一长把芨芨扫帚,他用木锤将那长把芨芨扫帚锤得弱柳拂风般细软。
路台大人和围观的人们深感奇怪,周围窃窃私语一片。
只见脱脱茂双手紧握长把芨芨扫帚,轻轻放入墨盆,让其慢慢吸饱墨,用手轻轻转了三下吸饱墨的扫帚,然后,双眼锥子般瞄视匾牌片刻,将吸饱墨的扫帚“唰”一下从墨盆中提出,重重地按在匾牌上。
人们看得呆若木鸡,眼花缭乱,他却用笔如神,挥洒泼墨,峰回路转,转眼“青天启猷”四颗斗大的字明亮如漆,金光闪闪展现在人们面前。
路台大人兴奋地拍案而起,乐师们将铜鼓敲得山响,军士们发出欢乐的呼叫,秀才们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脸红红的发烧发烫。
路台大人当即命人将匾额挂上楼顶。
突然,楼下一秀才既惊又喜地大喊:“错了!错了!猷字的右边少了一点。”
闻听叫声路台大人举首定睛一看,果然,猷字的右肩上少了一点。
他的脸阴阴的沉了下去,人群又出现了骚动。
没等路台大人开口,脱脱茂便不慌不忙从自己戴的破毡笠子上撕下一团羊毛,在手心揉成一个圆团,放在墨盆中吸饱了墨,在抬头转身间,“唰”一下,脱脱茂便将吸饱墨的毛团扔了上去,一颗明亮如漆的“黑桃子”不左不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正巧“站”在大字的右肩上,那一点简直写活了。
这一飞龙点墨法把现场的人震住了,惊得路台大人半天回不过神来。
人们纷纷叫好,都要围上来亲观那神奇的一点。
路台大人便兴奋地高声曰:“快请神笔!快请神笔!” 说完路台大人走下鼓楼平台。
只见路台大人走向脱脱茂,跪地的脱脱茂向大人泣曰:“路台大人,只有智慧的吹拂,泥胎才会变成人。请大人拨一笔银钱,我要在永固山城寨子办一所学堂,让穷人的娃娃们都开眼。我要组织人编修《甘州路志》,使我甘州悠久的历史文化永存。这是我父脱脱的遗愿,也是我本人的志向。”
路台大人听完深深地叹曰:“贤相父子,父子贤相啊!我为官一任,不能造富一方,更没想到编史修志,深感惭愧!深感惭愧!”说完,“扑通”一声,路台大人跪在了脱脱茂面前,围观众人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