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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儿酸杏儿涩
姚志顺
那年三月,雾气罩住了整个渡口的早晨。在湿漉漉的渡船上,杏儿遇见了他。"百年修来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后来的余生里,杏儿每想起那雾蒙蒙日子,坚信这是上天赐于她们的一份缘、一段情。
他个子高挑而结实,穿一套略显肥大的青色土布衣衫。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几分忧郁。脚边的木箱里,除了凿子、刨刀和锯子等木匠用的工具,还有盛了各色颜料的瓶子和许多粗细不一的毛笔。
“你是木匠?”杏儿看着好奇,问他。
“算是吧。”他答,顺手捏下沾在杏儿伞檐上的一片树叶。
“木匠还要画笔?”杏儿疑问道,“你是画师吧。”
他回头望望花纸伞下的杏儿,心里一惊,莫非这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子?他道:“这哪是画笔?也、也算画笔吧。”他为自己的词不达意憋红了脸,“我修家具,要拿笔给修补好的家具上色。我不会画画,我、我是个手艺人。"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来。
修家具的手艺人,杏儿第一回听说,她感觉他说话文绉绉的,哪像个做粗活的匠人。从小泡在父亲书房里长的杏儿,不由想起书里的那些美男来。难道潘安、罗成就长这样?看他白白净净的模样,倒像个教书的先生,可私塾里的先生,哪会是这般的翩翩少年。她为自己的痴想好笑,脸随即就羞红了,还发烧一样的烫。
“你过河去泗水镇吗?”杏儿问。她忽然想起父亲那把开裂了腿的红木椅子,还有家里许多脱漆的家私。
“嗯。”他说,又觉自己这么回答太过冷淡、少了礼貌。就补了句,“是的。”
杏儿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直想笑。多亏奶妈提醒到岸了,她这才才回过神来下船去。
他麻利地铺开一块大帆布,一块被各色颜料染的花花绿绿的帆布,把笨重的红木椅子背朝下躺到上面。正要动手修理时,进门的管家道:“想来你也知晓这椅子的金贵,不是小姐说话,老爷是不放心给你修的。”
“降香黄檀木,当然金贵。您放心,我会注意。”说话时,他已拿起毛刷清理椅腿裂缝里的尘垢。听他回话,管家一愣,心想这毛头小子还真是个识货的主。管家用鼻孔哼一声,背手出了门去。
在缝隙里填上细木屑,等浸入的胶水干透后,他便用磨砖细细地磨光,最后拿毛笔沾了调好色的颜料涂描。
杏儿看父亲鹅一样伸长脖子,把老花镜贴着椅腿来回地瞧,终也没找到原来开裂的坏地方。父亲直起身,难得地笑着点点头,边逗笼子里的雀儿边和管家说:“手挺巧。让他把屋里的家具都弄弄好吧。”
几十间房子里那么多家具,够他修上大半年的。杏儿这么想,心口不由咚咚地跳,生出些许的欢喜来。是啊,自母亲去世后,杏儿还从未有过这般的高兴。
凋零了杏花的一个多月后,杏儿常立于窗前,看墙角那满树半生不熟的青杏发呆。那晚,她趁月色出门,偷偷摘一颗吃下,酸苦涩嘴,口水即刻淌到她尖瘦的下巴上。临回时,杏儿管不住自己的手又摘一把带进闺房。她骂自己怎就贪吃上这难咽的青杏呢……
当奶妈看出杏儿的秘密后,父亲也跟着知晓了她的秘密。气歪了嘴的父亲竟不顾斯文,骂出平生第一句脏话。又一巴掌打翻鸟笼,吓得一对雀儿上窜下跳、惊叫不止。
杏儿坐管家开来的洋车,从县城的医院赶回家时,他已离去几日。听奶妈说,他是在修理父亲的雕花红木大床时,被塌下的床体砸断了腿。父亲便叫人把他抬上了渡船。
奶妈的话,杏儿不怎么相信。那么个细心稳重的人怎么会……即使被大床砸了,又怎么会一下砸断他两条腿呢?杏儿不顾奶妈的劝阻,拖着病体扑到渡口时已近黄昏。杏儿只看见晩霞如火,烧着了半边天。只看见被晚霞染红了的河水,正血一样汨汨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