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四
连续不断的纷扰接踵而至。
顺龙店虽小,却有两家村卫生室,顺龙店恰巧处于两个村的交界处,他们都名正言顺的在此设点行医,还有一个卫校刚毕业两年的医士开设的诊所。他们以前在顺龙店还互相窥探、嫉妒,现在龙成飞空降在这里,如一只超级巨兽入侵,打破了他们之间微妙平衡,他们陡然冰释前嫌,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联名上告,说造纸厂医务室离厂千米而设,属于“异地行医”,抢了他们的饭碗。实际上,龙成飞诊所的病人90%以上来自于其他地方,顺龙店周边的人,既使龙成飞不来,也未必去找他们看病,这里离城太近,城里医院甚多,他们这种心理纯属是卖盐的见不得卖面的,是嫉妒心作祟。
于是,镇卫生院院长和城关镇卫生办主任来到医务室,要查看龙成飞的执业许可证,龙成飞的出走早已在卫生系统引起轩然大波,医务室的证尚未办下来,他们心头比谁都清楚,龙成飞当然拿不出来,只能拿卫生局同意开办医务室的批文给他们看,并说自己只是医务室的打工仔,有什么问题,请他们去找秦世明理论。
县卫生局医政股股长及药检所长带领员工,开着有红十字标志的公务车,全副武装驱车来到顺龙店,检查龙成飞的药品及证件,幸未发现药品质量问题,临走时严令龙成飞立即关门,否则,没收所有,查封医务室!
几天后,卫生局柳局长驱车“路过”顺龙店,将车停在路边,坐在车上招呼龙成飞近前,柳局长是部队上干到营级转业到地方,一步步爬到卫生局局长宝座的,他以前常到中医院来,因此跟龙成飞认识,他不下车,仍然手握方向盘坐在车上,龙成飞刚走到他的车窗前,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党和人民培养了你,让你有了一点本事,你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县人民医院,保健站,传染病医院有没有比你本事更大的医生?我看没有一个人象你,证不办,公然坐在那里行医,好嘛,还患者如云,你心里挺得意是吧?亏你还是主治医师,大学本科毕业,晓不晓得那是在非法行医?前几天我叫医政股下来勒令你关门,你倒好,完全不当回事,照干不误!我看在各方关系的面子上给你留一手,没把事情做绝,你就认为拿你没办法了?”龙成飞要张口解释,柳局长越说越气,发动轿车扬长而去,车子扬起的灰尘熏得他眼睛也睁不开。
龙成飞站在路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平素以文人的目光藐视一切,在现实中却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而今身受,方知一个人要与一级组织对抗,力量多么悬殊,后果多么可怕。他想:我的确是在“非法行医,”但你们当初风闻我会到造纸厂医务室,就直接下令不办证,你们的法理依据又在哪里呢?顺龙店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卫校毕业生就可以开办诊所,造纸厂申办医务室,我也上交了一个卫校生毕业证,你们凭什么不发证,明明下了同意的批文,又毫无根据地拖延不办,如果说违反规定,其实首先违反的倒先是你们,但话语权在你们手里,谁敢来跟你们讲理?他愣在路边,直到医务室堆积的病人不断招呼催促他,他才醒过神来,快步走回医务室,继续他的“非法行医。”
自此以后,公路上每当有贴有“红十字”(那时都是红十字,后来才改为白十字)的车辆经过,他就条件反射似的心摇足颤,他思及眼下处境,不禁悲从中来:自己无非弄一个街边小摊子,卖力流汗求衣食,算什么呀?竟被煎迫至此。
障碍不都来自于自己的“公职”身份吗?秦世明视为的杀手锏——找石县长打招呼也失灵了,反而招致卫生系统管理层更进一步的行动。他不能任由秦世明在前面冲杀,他则躲在后方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了。他应该主动站出来,拿出点行动,减轻秦世明身上的压力,他当晚下班回家,奋笔疾书,直接写下了一份辞职报告。
写这份辞职报告对龙成飞来说,好比“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当年为了脱“农衣”,他费了多少心力,才取得这份寄托了全家和自己所有希望的“公职”,而今亲手毁灭,简直撕心裂肺,连一向不过问他的事的母亲,从他与杜英婵的对话中听说他要辞去“公职”,都惊得面色苍白,望着窗子呆呆出神了半天,但母亲是以前的高小毕业生,有点文化,仍然没有多作插话,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停薪留职”你不同意,好,那我就直接写辞职报,与你彻底脱离关系!交了报告后,他当晚思绪万千,久久不能成眠。
第三天下午,杜英婵就收到陈副院长送来的一份红头文件—《关于不同意龙成飞同志辞职的通知》这次的口气、措辞更加强硬,罗列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条后果更加可怕,字字句句如重锤敲击着龙成飞的心房。
人们在愤怒时常常会有句口头禅:老子不跟你干了!对自身的支配权是有绝对自信的,这一纸文件是对这种自信的全盘否定,㔫成飞对社会主义体制的认识更进了一层:凡有公职者,不仅无产,连你的肉身,也属于公家。
不同意你辞职,你就是单位上的人,你就是国营单位的职工,不能成为独立的法人在其它地方注册行医。
为了不让秦世明太过为难,他想用这种决绝的、自杀似爆炸冲开一条血路,医院的文件如一堵高墙,阻止了他的拼杀。
杜英婵却很高兴,她性情温柔,龙成飞干什么她都随便他,但其内心深处,是一万个不同意龙成飞辞去中医院的公职到脏乱差的顺龙店当街边“摊主〞的,她从小在县城长大,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单位,并在单位上有一份工作,离了单位的人就是无所凭依的浮萍。她所在单位垮杆是没有办法的事,有一个没有垮杆危险的单位却自我放逐,是不可思议的事。她喜欢按固定的轨迹过惯性且平静的生活,何况,只要有爱情,穷点苦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假装遗憾地说:“那你只好上医院上班了,有什么关系嘛,百多号人都受得了,你就过不下去?”
龙成飞摇摇头:“我已说过决不回单位的话,‘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我岂能自食其言?!明晚再去找找秦厂长。”
秦厂长曾告诉他,已找过石县长,没事了。岂知不仅“有事”,形势比以前更严峻,石县长向卫生局打了招呼后,还向秦世明回了话,秦世明因此认为万事大吉,看来他高估了自己的势力和石县长的影响力,也低估了柳局长和韩副局长兼中医院院长的抵抗意志。
白天龙成飞是离不开他的医务室的,晚上才是他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下班晚饭后骑上自行车,向开发区秦厂长家走去。
初闻开发区三个字,印象好象在郊外,实际上与老县城城南就一条小河沟相隔,是当年城关镇划出来的地盘,近几年,楼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早已是县城的组成部分,离“城郊”旅馆改造的中医院职工宿舍不过一二个街区,正如几年前的“城郊”,而今已成为闹市区。
他在造纸厂干部宿舍的坝子里停好自行车,看门的大爷是秦世明在农村的堂哥,对龙成飞熟悉的不能再熟,笑着跟他打招呼。龙成飞走向秦世明所住那栋楼的三楼,敲开了秦世明的住房的防盗门,开门的是易大姐的妹妹,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农村妇女,龙成飞对秦世明所有的近亲都熟悉,因为他们几乎都找龙成飞看过病,易二姐嫁给了一个乡邮递员,她的儿子在造纸厂当车间主任,又买了四台东风大货车,日夜不停的给厂里拉煤炭,这项工作是他的专利,不容任何人染指。
易二姐压低声音招呼道:“哦,龙医生,快进来坐。”龙成飞听她声音如此压抑,方觉奇怪,跨进房门就明白了:秦世明家高朋满座,又“兴”了几座,桌上赌资比平时大得多。
大多数四川人不赌就活不下去,尤其是九十年代的某些先富阶层,能够参与大赌,似乎是自己步入某一阶层的标志。易大姐对秦厂长的赌是支持的,说是最好的放松和休息,可以忘掉忧愁和烦心事。秦厂长平时与厂里的包工头和几个朋友赌,一般打得不大,一次就几百元的输赢,虽然九十年代中期的几百元并不算小数字,相当于一个公职人员一两个月的工资。
秦世明清不清廉龙成飞不知道,但造纸厂的管理相对正规,秦世明是有一定的底线和责任心的。象水泥厂的孙厂长,将厂里的水泥拿来抵赌账,这种事秦世明是想也没想过的。秦易二人出身贫寒,富裕后也不改节俭家风,对这几百元的输赢并不是可以无动于衷。平时龙成飞来他家玩,碰到他与几个朋友赌,大家熟不拘礼,龙成飞就边看秦厂长打牌,边和他交谈,对秦世明的注意力造成影响。久而久之,龙成飞简直成了他的“牌桌毒药,”让秦厂长损失不菲,故每当龙成飞来访,又恰巧碰到他们“兴起的”,易大姐就惊恐大于喜悦了。龙成飞何等敏锐,岂能看不出易大姐的担心,常常提出告辞,偏偏秦世明不让他走,还拍拍身边的凳子说:“来了就不要走,你过来嘛,边打边摆谈嘛,有多大个事?”如果他有时到来而秦世明没有参赌,易大姐则惊喜形于颜色,笑逐颜开地叫道:“唉呀,龙医生你好久不来与你秦大哥摆龙门阵了,他最欢喜与你说话,你们两个最谈得来。他每次与你摆了龙门阵心情都要好很多。”往往易大姐还在招呼他,秦世明已在里屋急着喊“龙先生”了。
龙成飞与秦世明两个风马牛不相及,阅历、年龄、知识、性格、地位都似乎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对“密友”呢?易大姐和秦世明都没分析过其中的原因,孙厂长等人也常常大惑不解。其实原因很简单,秦世明狂傲,龙成飞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的医生,其实他内心更加狂傲,他常常站在历史文化之巅审视身边的人和事,他固然尊敬秦世明的为人、地位、成功,对他给予的友情和帮助心存感激,但并没有达到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程度,除非见了鲁迅、巴金、金庸、老舍……他也许才会高山仰止,战栗不能自己,所以面对煊赫一时的秦世明,并无拘谨自卑之态,相反,秦世明的豪放激发了他心中久郁的豪情胜慨,逸兴遄飞,妙语连珠,秦世明也被他的激情感染,谈兴甚浓,两眼放光,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纵论国际国内大事和身边鸡毛蒜皮,谈得忘乎所以,气氛浓烈,不时同声大笑。
今晚龙成飞满腹心事而来,却又碰到这种场景,满屋几座人“作战”正酣,秦世明在客厅正中和两个人摆了一桌二七拾,厨房里的餐桌兴了一桌麻将,客厅沙发后面有一个小房间,房门大开,不时有人声传出,声小却众,显然,客房也有一桌人在赌,且人不在少数。
瞥眼间,秦世明座上每人面前有摞百元大钞,每一摞足有一尺高,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赌资一大,空气就神秘紧张起来,颇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易大姐与易二姐端茶倒水的动作都轻手轻脚的,易大姐脸上笑容依旧灿烂,但声音也压得很低:“龙医生,坐,喝水,吃水果。”
龙成飞洞若观火,今晚易大姐对他的出现是不大欢迎的,尽管她从不厌烦龙成飞,甚至与他处成了相当于张学良和宋美龄那种亲切友好的姐弟关系,但此时他的出现仍让易大姐紧张,因为秦世明不管任何时会见了龙成飞都会兴奋莫名,哪怕打牌的紧张间隙,也要与他东拉西扯,唯恐他受冷落,这,无疑会对他的注意力造成影响,易大姐一生节俭,哪怕富贵了,太大的输赢也会让她心疼如绞。
龙成飞是知趣的,连与秦世明眼睛也不对一下,站在沙发前并不就座,轻描淡写的轻声道:“我就不坐了,我路过这里,顺便上来看看,你们这么多客人,我就改天来看你们。”易大姐道:“来都来了,走什么呢。至少吃一个苹果,喝一杯水才走嘛,你慌啥子龙老师?”
秦世明这桌有人正在洗牌,他侧过身子,用他一惯的大嗓门慢悠悠的道:”走啥子?龙先生,过来给我扎起嘛。”他知道他绝不是偶然路过,而是特意有事来的。
叫一个戴眼镜的书生模样的人在这样的“豪赌”中扎起。赌桌上有人笑出声来,觉得秦世明是在幽他一默,秦世明正色道:“你别笑,你别看他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每天日进斗金!不一定比你我两个的收入低,你以为别个扎不起?”
龙成飞就不好马上走了,他微微一笑,为了叫易大姐安心,他偏不到秦世明那桌去看,却向饭厅那一桌走去,这一桌他认得一个是R县公安局副局长,另一个是水泥厂孙厂长,还有一个是R县最早搞建筑的百万富翁“喻百万”,R县的很多市政工程,国营棉纺厂及城里很多单位的新楼房,都是他在承建,他不是那个住在造纸厂干部宿舍的刘姓建筑承包商,另一个是城关镇游书记,他们见龙成飞过来,都抬头轻笑一下,并不作声,埋头看牌,只有孙厂长笑道:“坐下来嘛,龙先生,我让你来摸几把。”龙成飞见他们每人面前也是一摞百元大钞,笑着摇了摇头。龙成飞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听客房里传来一阵欢呼,又起身走到里屋,只见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围坐了八九个人,正在热热闹闹闷金花,这一桌除了一位是本县最年轻的常务副县长,其余差不多是R县排前十名的老板总汇,随便牵出一人,其名声在R县都是妇孺皆知。
他们都在大赌,每人面前或膝盖上都放着一个皮包,每一个皮包都鼓鼓囊囊的,每盘先每人二百元垫底,不看牌“闷”要三百元,后面的“占一手”要八百元,“顶”要三千元,扯金花最重要的是一个“闷”字,除了运气还需要心理素质,有时候,牌小的凭气度和出手可以淘汰牌大的,在座的都是有脾气和底气的,赌起兴头来,皆不肯轻易翻牌比大小,长时间无休止的拼斗下去,但见“百元大钞”唰唰唰地在牌桌上飘落,如雪花飞舞,好看煞人。
龙成飞虽然在顺龙店当了一个多月摊主,月收入不菲,属当时的“高收入”阶层,但毕竟时日尚短,见了这个场面,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扯金花”的老板中,龙成飞赫然看见一个三十多岁,圆脸壮硕的中年人。颈项上挂着一根硕大的金光闪闪的黄金项链,此人是本地及至全地区最大的黑道老大雷老五,在本地区名声震耳,人人谈之色变,连小学里的小学生都经常谈论他。
副县长、公安局长、企业老板、建筑承包商、黑道大哥和睦相处在一起豪赌,龙成飞心中升起一种怪怪的感觉。
雷老五偶一抬头,目光鹰隼似地盯了龙成飞一眼,低头继续看牌。
看大面额钞票在赌桌上飞舞,的确是一种感官刺激,钞票被挪上赌桌,其面目变得陌生起来,你看他们随手甩出成百成千元的钞票的神情,那么漫不经心,好像在弄一张张“草纸。”可他们或输或赢时,面上微妙的阴晴变化,还是不难看出,“草纸〞得失之间,内心的波翻浪涌。
三张赌桌上最有风度的是秦世明,也许东道主必须这样吧,他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偶尔说一两句俏皮话。
待赌局散场,人们陆续告辞离去,已近十二点,龙成飞看他们扯金花精彩纷呈,高潮频现,倒不觉得时间难熬,相反觉得大开眼界,大饱眼福。
整个一晚上,秦世明的一男二女都在另一套房间里以大带小各自做作业、玩耍,直至上床睡觉,一直没有过来晃悠过,他们看来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场面,也是父母叮嘱的结果。
客厅里只剩下易大姐秦世明三人,秦世明与易大姐坐长沙发,龙成飞坐小沙发,秦世明抽着烟说道:“看你焦眉愁眼的,又遇到麻烦事了吧。”
龙成飞强颜欢笑:“别忙,秦厂长,我关心你今晚上的输赢,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秦世明笑道:“天天玩着,输赢就那么回事,今天赢了,说不定明天又输了,钱来钱去,讨些怄气。”
龙成飞道:“早知你们今晚大赌,我就不来了,我来影响你的手气,易大姐会在心里怪我,你没输我才心安,才有心思跟你谈,不然很内疚。”
易大姐嘿嘿笑道:“龙老师就是爱装怪,我好久怪过你?输赢靠运气,怪得了哪个?”
秦世明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该的,什么影响不影响。你热爆爆的来,必定又被卫生局那几爷子弄得过不了气了?”
龙成飞这才拿出那个最后通谍的“红头”文件给秦世明,简单的说了这几天医务室的处境和遭遇,最担心的是说不定哪一天,柳局长会派人下来查封医务室。
秦世明伸出他胖呼呼的手,每截手指都肉嘟嘟的,但秦厂长本人却不胖不瘦,不知他的手指上的肉怎么这么“丰满”,据说一个“摸相”的人当年摸着他的手,说这叫“富贵手”,断定他今生必定大富大贵,当时他压根不当回事,岂知还真应验了,秦世明张开他的手掌,淡淡的道:“柳局长敢查封我的医务室,我手板心里煎鱼给他吃!”
易大姐也撇嘴冷笑道:"查封?医务室开了这么久,他啷过不早点来查封呢?你叫他来嘛!他好行巿哟!"
在石县长招呼失灵,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况下,龙成飞的希望几乎已完全破灭,他不知道秦世明的自信来自何处?提虚劲的吧,社会上的人就是这样,至死不愿服输,所谓“鸭子死了嘴硬”,农民企业家归根到底是农民,不知道部门管理的厉害,龙成飞怕秦世明把牛吹大了,今后在他面前下不来台,主动给秦世明找台阶,打伏笔:“柳局长是韩院长的铁杆后台,当然要为他撑腰,他为自己的部门发展坚持原则,石县长作为县长,也找不出他的毛病来,也不便公然强迫下面的局长们违反县委县政府的红头文件上的规定,我觉得可以理解。”
“我看你比电影电视上的共产党员还坚持原则,你们单位没发展你入党,真是瞎了眼!”秦世明哂笑道,悠然地吐了一口烟圈:“龙先生,我常常说,读书读多了的人脑壳是呆的,你娃有时就是这类呆子,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安心睡你的觉,明天继续在顺龙店安心摸你的脉,天垮不下来的,就是垮了,还有高个子顶着,你尽管搂着杜小妹做你的黄粱美梦!我秦世明如果办个医务室的证也办不下来,还有脸在R县的地面上混?趁早撒泡尿憋死算球!”
易大姐咧嘴笑道:“我猜,今晚龙先生回去又要睡不着觉!”她也知道龙成飞多愁善感的性格,跟着取笑,龙成飞笑道:“不会的”,便告辞回家,当晚果真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第二天一大早,秦世明早早起身,开上小霸王,直奔县政府大院,石县长刚从县政府大楼办公室与司机一道下来,发现秦世明的车子直杠杠横挡在他的车子后面,而秦世明却在旁边背对着他抽烟。
石县长假装没看见他,对司机道:“不知是哪个‘黄’师傅,停车这么不动脑筋,不讲规矩,这样堵起,我的车子怎么出去?”
秦世明把烟从嘴上拿开,转过身来,眨巴着眼睛笑道:“是我这位‘黄’师傅!”
石县长道:“果然是你!亏你还是开了多年车的老师傅,这么停车?”
秦世明道:“我本来就是要你的车出不来,你看不懂噢?!”
“唵!……”石县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一大清早又在这里发什么猫疯?你的脑壳有毛病吗?”
“有点不多。我问你,你说你跟卫生局打过招呼,到底打过没有?”
“你连我的话都不相信,找钱找昏头了!我怎么会遇到你这种人?”
“不管你打没打过,反正是一个水泡泡都没冒,你当县长在自己的地盘上玩不转噢,底下的弟兄伙都不听你的招呼!你这个县长干得,唉……底下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说了,我只是一个小厂长,在我那里,我跺一下脚,地球抖三下不会,但两下还是有把握的。”
“你当然行得很啰,我怎么敢跟你比,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比得上秦世明?你是个活土匪嘛!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点,别扯闲话!”
“闲话?再扯下去柳局长要来封我的医务室了!你的招呼打得好!人家根本不甩你!”
“好吧。等我下区上开一个会回来,再找柳局长了解一下情况!”
“你走嘛,只要你的车开得出去。”秦世明说道。
“你?!那是一个紧急会议!”
“紧急?共产党的每一个会议都紧急,其实大部分都是他妈的扯淡!你以为我是瓜的,不晓得你们的鬼名堂?噢,别人的什么事都紧急,只有我秦世明的事不紧急?火烧眉毛你也只是说有点呛鼻子?”
“你呀,你呀……”石县长无可奈何的用手指着秦世明:“你的匪性到底好久才纠正得过来哟,好好好,算你狠,我认输。”
石县长转身与秦世明并肩向县政府三楼走,秦世明边走边笑:“对付你们这些共产党的‘水’哥,匪性就是最对症的一剂良药!”
石县长不理他,与他走进县长办公室,翻开办公桌上的台历,找到卫生局柳局长的电话,边翻边解释道:“我那天给他去过一个电话,说了请他通融一下,他呢?说他找韩副局长了解一下情况,你想想他处的位置,也难,不为底下的人撑一撑,说不过去。他的份内事嘛,无可厚非。”
秦世明说:“主要是那个什么韩副局长在其中装怪,你可能要直接向他打电话过问一下。〞
石县长道:“不!我找一把手柳局长,我不和他的副手通话!”
石县长按通了柳局长的电话,石县长由于一大早被秦世明堵了回来,又遭奚落,心头就窝了一股火,直截了道地说:“关于红星乡造纸厂办医务室的事,我提三点个人意见,你听着:第一、造纸厂千多号工人,办医务室合理合法合情合规。第二、龙成飞做为一个正规医学院的大学生愿意到乡镇企业工作,值得鼓励!第三、若相关人员证照齐全,执业许可证应无条件发放。”
柳局长听石县长口气生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正想辩解几句,只听那边电话“咔嚓”一声,石县长已挂断了电话!柳局长倒吸了一口凉气,握电话的手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马上拨通韩副局长兼中医院院长的电话,说道:“龙成飞那件事,实在顶不住了,石县长发火了。”韩副局长黯然不语放下电话,心中无比愤慨,想,石县长太他妈霸道了,法律法规在他们眼里,就是橡泥,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他料不到,起先认为没有任何背景的龙成飞,竟会搬动县长来强行离职,而所走的地方不是更好的县人民医院,而是鬼不生蛋的地方—顺龙店,哎,这小子脑子进水了。
医政股股长及一名工作人员立马亲自来到顺农场,亲口告诉龙成飞:“卫生局同意颁证,你快跟我们一起去办。〞龙成飞本来看到贴有红十字的车辆又心跳加速了一阵,岂知他们却说出这么一番话,他认为是在讽刺他,不知怎么回答,只尴尬地笑了笑。
医政股长见他一脸迷惘,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态,笑道:“不跟你开玩笑,事情千真万确,石县长发话了,你娃还真有点道行喃,动用县长大驾,可惜你用的不是地方,换了我,就动用县长当中医院的院长,县人民医院的院长,卫生局的局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倒好,让县长发话,同意你来摆个小摊摊,出去都是笑话。”
办完证,龙成飞请卫生局医政股人员及镇卫生办主任人员吃饭,喝酒,唱歌,造纸厂办公室人员秦文清及财会科长柳会计作陪,其乐融融,当初的敌意一扫而光,大家倒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龙成飞当初认为秦世明一个乡镇企业的厂长,无法与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局卫生局较劲,事情的最终结果,竟是如此结局,秦世明大获全胜,卫生局折戟沉沙,让他瞠目结舌,难道那些个红头文件、白纸黑字、鲜红印章是搞耍的吗?
“龙先生,这个社会你看不懂噢!”水泥厂孙厂长的话响在耳边,有点刺耳,但龙成飞承认:的确如此,他读书时的所谓高智商,解不开这个社会谜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