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三
“我在拼命的追求着,追求者,为了我的理想,我的信仰……”龙成飞在潮湿的厨房里装模作样的抒情,象在朗诵一首新诗。
此时,正是晚上六点半左右,龙成飞从顺龙店骑自行车回来,母亲在宿舍前的宽坝子里与同栋楼的老人们站着摆龙门阵,眼睛不离与男女小孩们玩耍的孙女。女儿见父亲骑车回来,大声喊道:“爸爸。”稍停,突然恶作剧兴奋地又大喊一声:“眼镜爸爸!”引起老人们一阵哄笑,孩子们也跟着嬉笑。龙成飞发觉女儿年纪虽小,但性格极其活跃,甚至有爱冲动出风头的毛病,与自己的性格骨子非常相似,他苦笑一下,不再理她。
他将自行车停在客厅兼卧室里,走进厨房,厨房里灯光昏暗,烟雾弥漫,杜英婵正在炒菜,既使是晴天,由于这间屋邻近排水沟,建筑质量又低劣,这间屋子的地面仍是潮湿的,只不过不象阴天或下雨天甚至会出现地面打滑的情况。所以尽管外省姑娘杜英婵炒菜技术不佳,她仍然尽量担任“主厨”,以免母亲炒菜时,很粘奶奶的女儿在阴暗潮湿的厨房里逗留,对身体造成伤害。
龙成飞轻轻走到杜英婵身后,想起这一月来对办证的期望和失望,突然仰头吟哦:“我在拼命的追求着,为了我的理想,我的信仰……哪怕前有高山,后有险滩,我也要一往无前!”
他自从医后,年轻时飞扬跳脱的性格大有改变,但偶尔也会酸性大发,佯狂疯癫。杜英婵白了他一眼,小嘴一撇,说道:“你别怄我。”
单纯如杜英婵,也知道他向来好高骛远,除了想当一方名医,还想在文学上一鸣惊人,今后去与张贤亮、贾平凹、丛维熙,张辛欣等人坐而论道,可谓心怀“凌云之志”,顺龙店一个街边小摊是他的理想吗?当一个街边小摊的摊主是他的终极追求吗?显然不是。而他犹如得了魔症,夸父追日般的追求着在这片并不值得艳羡的弹丸之地上的生存权,其自我称赞,其实是自我嘲讽。
秦世明没有食言,当晚牌局散后,便躺在床上拨通了石县长的电话,将龙成飞在医院的表现、处境、出走原因及造纸厂办医务室的必要性,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一遍,然后请他向卫生局打招呼。
早晨他开车上班,特意在路边停下车,到顺龙店医务室门口对正在看病的龙成飞说了一句:“龙先生,给石县长打了电话了,他答应给你打电话疏通。”
龙成飞提着的心安定了,但他心中隐隐不安,他觉得秦世明为他做得太多,二人无非是同乡加医患关系,平时相处融洽,交谈投机而已,非亲非故,社会地位经济地位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凭什么给人家添这么大的麻烦?让人家如此破财费心劳力?龙成飞有一位在政府部门上班的同学曾百思不得其解的地对龙成飞说:“秦世明这种人平时眼高于顶,连等闲县政府的副县长也不冷不热,怎么会对你这么好?还有,他们平时最懂利益交换,没有相应的好处,他们一般是手指也不愿动一下的。他这么帮你,究竟有什么利益动机,对他有什么好处?这番话还是在秦世明没有给石县长打电话之前说的,他之前为龙成飞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让同学“莫名惊诧”。如果知道他动用石县长,更会拍案惊奇,须知,大款官员们最重要的上层关系和资源不到利益悠关或生死关头,他们是决不会轻易动用的!
其二就是对单位领导,虽说他们以前对自己固然没有特别青睐,也没有特别歧视,坚决不颁证,其实就是坚决的挽留 ,正如水泥厂孙厂长所说,是把他当宝贝,这不是恶意,而是好意,虽说这些“重视”来得晚些,毕竟总不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相反是必欲“得之”而后快,你可以不接受这份好意,但也没有必要对于这种殷殷厚望怒目相对,而今秦世明去请动石县长出面施压,搞得敌我分明,剑拔弩张,太伤和气了,这并非龙成飞所愿乐见之局面。
秦文清听了哥哥告诉的好消息,兴匆匆地跑到卫生局询问办证事宜,岂知医政股长面如寒霜,说道:“柳局长发了话,不管你们找谁,不放回龙成飞,办证的事休想!”看来柳局长为了给手下的哥们撑腰,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准备梗着脖子跟石县长硬抗。
同时,陈主任与胡副院长坐三轮车到顺龙店苦口婆心劝龙成飞回单位上班,并说,陈主任已升任医院业务副院长,门诊主任位置空着,等他回去可以考虑他接任,并承诺医院赔偿造纸厂办医务室的经济损失,那些药品,病床,器械,医院都用得着。
第二天晚上,陈主任,噢,不,现在该称陈副院长和胡副院长通过杜英婵传话,叫他晚饭后到中医院办公室,再沟通一下。龙成飞名义上仍是医院职工,不得不遵命前往与二人见面,二人早已在办公室端坐恭候大驾,见面就是老生常谈,轮番轰炸。龙成飞无法马上明确态度,说回来吧,无法面对秦世明,内心也真不愿意;但说对中医院没有半点留恋,也不是这样,县中医院再是县级二流,但坐在这里上班的感觉的确比在顺龙店的感觉不知良好多少倍,哪怕顺龙店的收入比在医院强十倍还不止。说不回去吧,石县长都出了面,办证的希望更陷绝境。
陈胡两位副院长继续不知疲倦的做思想工作,无非重复也不知重复多少遍的那些“道理”,说得更透彻,更详尽,更动人,一直说到深夜十二点,龙成飞忍不住倦意来袭,呵欠连天。但陈胡二人依旧精神抖擞,口沫横飞,龙成飞最受不得别人软语相求。在二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死缠烂打下,又想到办证无望,想:干脆回医院上班算了,何必这样在前进不能、后退不甘的处境中受折磨?便打断胡副院长的滔滔不绝,问道:“要我回来上班也不是绝对不可以,但我现在再问你们二位院长一句话:如果我回来上班,收住院病人的政策是否可以取消?”
胡副院长听了这句话,如泄洪的嘴巴,遇到一道堤坝,突然被截流了。他愣怔片刻,面露难色,期期艾艾的说:“这个……难啊,龙老弟,你知道,这是韩院长亲自制定的政策,虽说给你们身上加了压,但对医院的发展的确起正面的作用,他前脚还没走,我们就违背他的政策另搞一套,希望你理解我们的难处。何况不是对你老弟网开一面了吗?从5%降到3%,你加把劲,这条政策对你本身应该不成问题。”
入党,房子,提拔当门诊主任都不是问题,唯独这个荒唐的政策不能动它分毫!胡副院长“加把劲”的言下之意,还怀疑他收住院病人是没尽全力,故意留了一手!因为在座的陈副院长门诊量也不低,怎么人家就没有问题,偏偏在你龙成飞这里,就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龙成飞在医院受这种猜疑也不是一次,他的门诊量最高,但他的化验室检验单、B超化验单、X线检查单都与陈主任没有拉开太大的距离,导致辅助检查科室人员的不满,他们多次拍着龙成飞的肩膀说:“喂,哥们,扎起哟,我们都靠你吃饭哟。”倒好像龙成飞故意不用力,在拆他们的台似的。是啊,他们被“计件制“拉升了欲望,又只能被动接受医生的检查单,眼睛便盯上了医院最有“潜力”的医生,如果他们觉得你应该怎样,而你偏偏达不到他们的期望值,他们便会心生怨恨,哪怕你龙成飞的绝对数值并不弱于任何人,他也会认为你没有尽到最大努力帮他们。弄得龙成飞不知怎么向同事们解释,心头比吃了黄连还苦。想到此,一直不愿把话说绝的龙成飞,觉得在这样乌七八糟的环境中工作真的没意思,加上他太疲倦了,胡陈二人的纠缠忽然让他产生心火上冲的感觉,遂态度坚决的表态道:“如果医院不改变收住院病人这条政策,我办不下医务室的执业许可证,那么我哪怕改行拉三轮车,也绝不回医院当医生!”
胡马耗数小时的口舌,所谓好话说尽,巴心巴肝,得到龙成飞如此绝决的回答,双眼露出让沮丧的绝望之光,笑容不知是象哭还是象笑。
陈副院长没有胡马那种不成功则无法向韩院长交差的沉重压力,他的表情就相对轻松愉快,他很有风度的微笑道:“不要急于下结论嘛,龙成飞你也要理解我们的难处,韩院长已荣升卫生局副局长,在医院兼院长只是一个过渡,完全卸下这个职务是肉眼可见的事,到时候胡院长与我搭班子,对某些政策进行微调,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龙成飞道:“不,这个政策不马上作废,我决不回头。请二位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精力,我告辞!”
